船老大疑心宝贝引来了海龙王，这在行船人听来并非无稽之谈。试想这茫茫大海，平静时犹如二八处子，暴怒时胜过红脸将军，实在难以捉摸。海客讲古时，就加进各种神话传说，活着回来便是海神护佑，有去无回便是妖异作祟，种种奇谈，不一而足。
众人听得害怕，却听老十三正色道：“若是西海龙王，早有水龙出海，兴云布雨，此时天晴云朗，不像海神，倒像海怪。”船老大骂了声粗话，往海里啐了口血沫子，道：“既然不是龙王爷，咱们怕他个鸟，这五百料的海船也不是纸糊的。”
话音刚落，脚下忽地大震，船老大惊得面如金纸，慌不迭地跪地求告妈祖，船家汉子跟着跪倒一片。再看众海盗，早跪了一地，白袍回回和黑袍回回杂在一起，叶米那丁与阿卜杜拉跪在一起，弯刀标枪丢得遍地都是，都神情悲切地向着西方高声祷告。
那震动只是一瞬，须臾海船便左右摇摆起来，众人没有扶持，一时间又都跌作滚地葫芦。阿六抓住兄长的裤脚，勉强定住身形，杨一手中的短刀正死死地插在甲板上。忽听得有人嘶喊道：“海怪！海怪！快看那海怪！”
阿六抬头去看，正见那艘黑漆漆的海盗船猛地往上一拱，接着传来嘎吱作响的撕裂声，二三十丈长的船身竟而从中而断。海盗船上的海盗嘶声哭喊，都爬上跳板、攀着绳索要到海船上来。海船上的海盗跑到船帮边，伸手去接引同伴，不料那海盗船骸忽地往下一沉，带得海船倾斜，船帮边、跳板上没抓紧的海盗，都惨叫着落入海中。
阿六看得惊惧，不觉松开了手，身子骨碌碌地滚到船帮边，和群盗滚作一团。海盗正奋力砍断绳索、跳板，一时无暇顾及。杨一心中大急，也松开短刀，跟着滑了过去，一面拨开乱纷纷的人群，一面急急叫道：“阿六，站着别动，阿兄这就过来！”
阿六正被人群挤得透不过气来，听得兄长呼喊，喜不自禁，连忙应道：“阿兄，阿兄，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冷不防一只大手捂住他嘴巴，另一手拦腰抱起，阿六想张嘴大喊，只是发出“呜呜”的声音，斜眼看去，只见擒住自己的是一名凶神恶煞的大胡子海盗。
那大胡子擒住阿六，叽里咕噜地说了阵回回话，旁边的海盗好奇地回过头来，打量着大胡子臂中的阿六。阿六不知哪来的力气，奋力挣扎，大胡子避之不及，被阿六一手拽住了胡子，疼得他嗷嗷直叫。
阿六丝毫没有放手意思，一手狠狠扭着拽着胡子，另一手却奔着大胡子的双眼挠去，大胡子惨叫一声，丢下阿六，转头绰起一把弯刀，回身便砍。阿六落在地下滚了几圈，四周的海盗伸脚乱踢，将他踢回大胡子身前，阿六正待起身，耳边破空之声乍起，那柄弯刀已劈到眼前，阿六惊得双眼紧闭。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弯刀劈来的一瞬，斜刺里一柄长刀堪堪点在刀刃上，那弯刀好似受了极大的劲道，打着旋儿飞上空中。四周海盗一声惊呼，大胡子只觉脖颈一凉，登时吓得冷汗直冒，急忙摸了摸脑袋，又摸了摸双臂，觉得浑身不曾少了什么，顿时恶胆复生，粗声粗气地嚷道：“你这蛮子，不想要命了么？”
来人折花刀入鞘，冷冷道：“你们海盗滥杀无辜，还懂得为人惜命？”阿六正吓得双眼紧闭，蓦然听到言语熟悉，睁眼去看，正见九丑护在身畔，不禁心头一松，欢喜道：“丑叔叔，你来得正好，若是迟了一步，我就要被大胡子给杀啦！”杨一也拨开人群过来，见阿六没事，忙一把抱进怀里，喃喃道：“阿六你再乱跑，可要吓煞我也……”
阿六被杨一脏兮兮的脸颊磨蹭着，胡茬刺得生疼，忙推开了，却见方才凶神恶煞的大胡子下巴被剃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毛发，不禁指着他哈哈大笑起来。大胡子狠狠瞪了阿六一眼，想伸手捋捋胡子，却摸了个空，不觉大为吃惊，这才晓得方才九丑手下留情，否则那一刀再深半分，自个儿便是身首分离。
大胡子海盗搽了搽冷汗，道：“蛮子，俺们都是一条船上的，大海神若掀翻了船，要死可是一起死。”说着指了指阿六，道：“只有向大海神献上小娃娃的肉才能救得一条性命。”
阿六听得毛骨悚然，心道原来抓了自己要投进海中喂鱼啊。杨一怒道：“谁说海怪喜欢吃小娃娃，这是哪门子的狗屁道理？怎地不吃你们回回肉？”大胡子急道：“俺们波斯自古传说，南方之海的海神是艾瑞斯女神变化的，她就喜欢吃娃娃肉。”
杨一还待争辩，脚下忽地大震，隐隐有木板挤压的嘎吱声，闻之令人牙酸。回回海盗过来要抢阿六，杨一急忙抱着阿六攀着甲板爬上去，九丑拔刀乱砍，驱散了海盗。忽听得崩地一声脆响，最后几条绳索被海盗砍断，大海船便如不倒翁一般左右摇摆起来。
众人立足不稳，一时滚落一地，杨一喊道：“九丑兄弟，甲板上甚是凶险，说不定啥时候便给抛到海里去喂鱼，不如与我到船楼暂避。”三人拽着缆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到了舱门前。
九丑正要推门而入，忽然听到门内有人言语：“李将军，事急从权，这国之重宝便托付与你……”接着便是李老儿一声惊叹，九丑还要再听，不想杨一粗手粗脚，砰地推门直入。却见舱内坐着三人，上首客商模样的是无妄道人，左边衣衫凋敝正是李老儿，那装扮奇异、面貌乌黑的怪人却端坐在右边，丝毫不见之前身躯佝偻、爬行诡异之状。
那怪人乍见门外来人，霍地站起来，眼中尽是狠戾之气。无妄道人道：“莫奚，都是朋友，切莫唐突。”怪人闻言哼了一声，坐回座中，见阿六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不觉眼露凶光，阿六在兄长怀中，有所倚仗，便回了一个鬼脸。
九丑瞥了眼怪人，对无妄道人道：“先生莫不是信不过在下，如此要紧之事却托付于风烛残年老人，恐怕不妥。”李老儿叹了口气，道：“不是我李老儿倚老卖老，是道人言辞恳切，我推脱不过。现在倒好，九丑老弟武功盖世，正好可当此重任。”
无妄道人闭目沉吟半晌，缓缓道：“在场诸人都是忠纯血性的汉家子弟，鄙人便有话直说。”说着指了桌上那方油布包裹的物件，道：“莫奚，你揭开油布，让几位小友看看无妨。”那怪人领诺，几下拆开油布，又去了一层宣纸，众人目光都落在纸上那方莹白的玉器上。
杨一挠着脑袋怪道：“这是甚么玉石，四四方方，一处边角还镶着金子。想必这几两金子是值钱的货色。”言罢伸手要去抠下金边，冷不防那怪人伸手一弹，杨一哎哟一声，整只胳膊登时软绵绵地垂了下来。
怪人冷哼道：“方才点了你臂上的曲池穴，好让你消停点。”杨一扶着手臂，又惊又惧：“我的这只手臂，不会就废了罢！”九丑反手捏住杨一手臂，解了他的穴道，说道：“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是传国玉玺。”
阿六伸手也要去拨弄，却被九丑一把摁住，不禁撅起嘴道：“丑叔叔，这是甚么玉玺，我和阿兄连碰也碰不得。”杨一却惊讶得大张着嘴巴，好半晌才指着那玉玺道：“我的娘呀，这就是皇宫里那个大印啊！”说着膝盖一软，就要跪下去，却被九丑一把拽住，杨一忙道：“打斗了半晌，这脚下有些发飘。”
那唤作莫奚的怪人冷笑道：“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家伙，要是真把大印交给你们，岂不坏了大事？”九丑面沉如水，一言不发，杨一却梗着脖子叫道：“谁说我没见过世面？我南洋西洋哪里没跑过？不就是个破印儿么，皇帝老儿用的有甚么好稀罕！”
莫奚冷笑道：“皇帝老儿用的你不稀罕，方才怎么差点儿跪了下去？”杨一脸红脖子粗，还待争辩，却见无妄道人摆摆手道：“方才鄙人用梅花易数求了一卦，体卦为震，用卦为乾。震者，龙也，东方也，长子也；乾者，王者也，西北也，老叟也。原本不解其意，而今观之：有海龙撼舟，是龙之震也，少年有三，是人之震也，望东而去，是天之震也；传国玉玺，乃是乾道，故国老将，亦是乾道。冥冥之中，万物相应，这玉玺的安危当寄托在诸位身上。”
话音方落，听得舱外鼓噪道：“海神，真的是海神啊！”杨一将舱门推开一条小缝，却见外头天黑如墨、乌云翻滚，甲板上呼啦啦跪倒了一片，众人正心惊胆战地膜拜着海中一个硕大无朋的黑影。
那黑影默然耸峙，约莫有十丈来高，比船桅整整高出一大截。杨一见状不禁倒吸了口凉气，奇道：“难不成这海中真的有西海龙王？”只听得那黑影蓦然一声长啸，犹如雷霆炸响，众人均觉血气上涌，难受非常。
莫奚赶忙扶住无妄道人，一手盖住他脑后，度入内功真气，无妄道人长吁一声，道：“此物乃是西海龙母。天竺婆罗门教派有传说，天神之妻龙母迦德鲁生下三千条小龙，是为那竭龙族，在海中兴云布雨。这条大龙昂起首来高逾十丈，水下的身子何止百丈！正是龙母迦德鲁的化身之一。”
阿六接口道：“先生，天竺的龙王爷和咱们中土的龙王爷是亲戚么？”莫奚冷笑道：“小孩儿懂个屁，天下神明本一家，这天竺的龙母便是西海龙王爷的原配夫人，只不过梵语晦涩，名字古怪了些。”
杨一翻了下白眼，梗着脖子道：“你读得佛经我便读不得？只听说龙王爷有大太子、二太子、三太子，哪里来的三千太子？你当龙王爷是虫蛇，一口气生一窝哇？”莫奚气得黑脸泛青，还待争辩，却听无妄道人道：“杨小友，你说得不错，这西海龙母并非中土的金龙，而是天竺的大海蛇。”
莫奚狠狠瞪了眼杨一，杨一朝天打了个哈哈，得意非凡。九丑上前道：“来者即是天竺海怪，恐怕海船凶多吉少，先生学识渊博，定有脱身妙计。”无妄道人沉吟半晌，缓缓说道：“当今之计，唯有金蝉脱壳。海蛇翻舟，所求不过珍宝，这方传国玉玺乃是和氏璧雕琢而成，又经千年兴替，深具灵气。海蛇灵性异常，求之若渴，更兼游若闪电，除非上陆，否则实难逃脱。”
九丑道：“大海茫茫，锡兰大岛也在百里之外，急切间如何上陆？”无妄道人笑道：“海中精怪皆有望月之性，今日正是十五月圆之日，半个时辰后，皓月当空，月灵大炽，群蛇必定望月起舞，到时驾一帆快船，望北直走百里，可到锡兰，若是顺风千里，数日之间可到三佛齐大港渤林邦。”言罢从怀中取出两封书信，道：“若是到了锡兰，将第一封信交予锡兰国王，必定派兵船护送诸位至渤林邦，若到了渤林邦，将第二封信交予三佛齐的汉人将军梁衷，可保一路无虞。”
杨一伸手要取书信，不料莫奚出指一弹，杨一手臂登时又酸又麻，九丑接过书信，无妄道人从身后取出一只袋子，将袋中之物叮叮当当地倒在桌上，众人立时看呆了眼：袋中所盛不是别的，竟是大把的金叶子，在烛光下泛着黄灿灿的光。
李老儿摇头道：“道人，我这一把半截入土的老骨头，要这些阿堵物作甚？这传国玉玺，是咱汉家来日复兴的命根子，老儿便是拼了这老命也要保它周全。”杨一伸手正要去狠抓一把，听了这话，倒也犹豫起来。
莫奚看在眼里，又冷笑道：“看人家李将军高义，不像某些人，见了金叶子便挪不开招子。”杨一梗着脖子道：“老子跑遍四海，甚么金山银海的没见过？那德里素丹的王宫够排场罢，老子不也赤脚走他个遍地黑，那三佛齐王连尿壶都是金的，老子尿急了也照样往里撒。”
无妄道人哈哈笑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此去万里，没有盘缠可是如何？这一点金叶子便拿去路上花销，待到了杭州，自有朋友招待。”杨一闻言大喜，几下收拾好了金银，九丑将玉玺收入褡裢，无妄道人道：“小友，这玉玺不能由你带着，你身上灵气太重，加上玉玺恐怕瞒不过那竭龙族。只能由李将军带着，借老朽之气盖住灵气。”
李老儿双手捧过玉玺，两行老泪登时落了下来，连连颔首道：“老儿就是拼了命也要玉玺安安稳稳的，就是拼了命也要玉玺安安稳稳的。”无妄道人闻言双目微阖，盘腿端坐，微微颔首。
九丑忽然道：“先生不如随我们一道返回中土，也相互有个照应。”莫奚回道：“先生有不得已的苦衷，此生都不踏进中土，望壮士以天下事为重，万万不可使玉玺落入元鞑子手中。”众人只得就此告别，李老儿刚把玉玺贴身藏好，便远远听得龙母一声怒吼。
九丑道：“必是那精怪嗅不得玉玺的灵气，恼羞成怒。”说时迟、那时快，忽听外头脚步纷乱、哀嚎震天，打开舱门来看，正见那硕大无朋的黑影朝海船猛扑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