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刀把子挟持了回回海盗头目叶米那丁,高声叫道:“给老子全他娘的滚回贼船上去!”顿时把苦战厮杀的白袍回回高兴坏了。
叶米那丁面容冷峻,阴恻恻地讪笑道:“该下火狱的哈尔比,狡猾奸诈的南蛮子,妄负了我救你一命。你若敢动真主的虔诚信徒,******勇士会送你下地狱。”刀把子凑到他耳边道:“大人是刀把子的救命恩人,刀把子不敢忘,可我兄弟待我恩重如山,不能不报,只好委屈一下大人,以后要杀要剐,任大人处置!”
刀把子手上加力,拖着叶米那丁往船楼靠去,断腕处汩汩地流出鲜血,拖出一道触目的血痕。众海盗慑于头领被制,纷纷让开一条通道。双方隔着两三丈远停止打斗,分作泾渭分明的黑白两阵。
刀把子挟持着叶米那丁走到两阵中间,用回回话喝道:“******勇士,回到你们的船上去,难道你们想让头领因你们的犹豫和动摇而死吗!”话音未落,一名身着漆黑罩袍、面目阴鸷的回回海盗越众而出,只见那人左脸颊挂着一条狰狞恐怖的暗红色刀疤,双手笼在罩袍之下,口中念念有词。
刀把子冷笑道:“你就是传说中的木剌夷之刃耶齐德?伊本吗?想不到头领身边果然有这样的人物,不过我奉劝你,为了头领的安全和木剌夷仅存的荣誉,还是乖乖地退下罢!”那唤作耶齐德的回回忽然默不作声,一双鹰眼般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刀把子,刀把子心头悚然一惊,忽听得众人一阵惊呼,还不晓得怎么回事,就如一只破布袋般倒飞数丈,身下的鲜血,将橡木甲板浸得通红。
再看肃然站立的木剌夷之刃,神色冷酷漠然,双手笼在衣下,只是漆黑的罩袍在海风下累累而动,好像方才不曾出手一般。
船老大悲吼一声,上前扶起刀把子的残躯,却见好好的一个昂藏汉子,仅剩了腰腹以上,那双腿还兀自撑着下身立在两阵中央。船老大哀恸欲绝,血淋淋的手掌不住地摩挲着刀把子的脸颊,刀把子浑身极痛苦地抽搐着,断断续续地说道:“大……大哥……我宋三刀对对不住……对不住兄弟……我好苦……我好苦……”
老十三手里拿着金疮药,却无处敷药,刀刻般的脸上流泪纵横,嘴唇嚅嗫着,想说些什么,到了嘴边又呜呜地哭了出来。船老大噙着泪说道:“二弟,二弟,你放心走好,我会照看着娃娃长大,我会给秋娘说一个好人家,我会待老太太像亲娘一样。”
刀把子双眸顿时有了神采,右手抓着船老大的手,只是默默地流泪,好半晌才说道:“好……好……”言罢便不再言语了。船老大扑到刀把子的尸身上,放声痛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不到伤心处。
众海盗见船家众人哀恸欲绝,反而哈哈大笑,在阵前出言挑衅。船老大默默将刀把子尸身收敛罢了,取一条白布绑住额头,扛着铁环大刀,直趋阵前,戟指木剌夷之刃耶齐德道:“贼匹夫!敢不敢明刀明枪与我一战!”
叶米那丁得意洋洋地说道:“他不是贼匹夫,他是木剌夷之刃耶齐德?伊本,阿萨辛派的最后荣耀,杀人不眨眼的刺客。异教徒呵,锋利的刀刃刚刚葬送了你的兄弟,难道你的鲜血也要来喂饱刺客的利刃么?”
船老大面色阴沉,一言不发,蓦然拔地而起,铁环大刀直取叶米那丁的头颅。说时迟、那时快,斜刺里迸出一道暗黑的刀光,船老大浑身一激灵,半空中扭动身子,就听得嗤啦一声裂帛般的乍响,前襟开了条两尺来长的口子,慌忙足尖点地,疾步后退,却见鲜血霎时染红了半边身子,一条臂膀也软了下来。
众海盗看得兴起,纷纷鼓噪叫好,再看那木剌夷之刃耶齐德,依然袖手旁观,面沉似水,仿佛不曾出手过一般。
叶米那丁见船老大受伤不轻,便怪笑一声,挥起大马士革弯刀直直砍去,船老大急忙将铁环刀交与左手,借巧力荡开弯刀。叶米那丁高声吟诵着经书上的章句,手上加力,连连劈砍、刺击,逼得船老大左支右绌,忽地一刀直直削在铁环刀刃上,金铁交鸣声乍响,那三十斤精钢打制的铁环大刀便从中而断。
众海盗轰然叫好,船老大啐了一口血沫子,嘶声道:“贼匹夫,有种便一个一个上,不带玩阴的。”叶米那丁使了个眼色,那刺客忽地抽出罩袍下的双手,手中滴溜溜地转着一对乌光闪闪的短小匕首。
船老大扯了布条绑住伤处,双手握紧半截铁环刀,额头渗出斗大的汗珠。两人屏气凝神,各恃兵刃,隔着丈余对峙着,找寻对手的破绽。正此时,忽见一人从白阵中猿步而出,身上的长斗篷迎风而动,乍看之下身材颀长、面貌低垂,细看之下峻眉细眼、丰神俊朗。
阿六正在阵后观战,看得那人灰衣劲装、怀抱折花刀,不禁心里亲切,高声呼道:“丑叔叔,可要打败那回回,替咱们汉人出口气!”船老大听见身后动静,不觉眉头大皱,嘟囔道:“冤有头债有主,贼匹夫杀我二弟,我当手刃凶手,其余人等,还是退下罢!”
那人却充耳不闻,径直走到阵前,缓缓说道:“二十年前,汝南一别,别来无恙了。”木剌夷之刃皱起了眉头,惊异地转过头来,将面前的九丑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打量了一遍,双眸忽然紧紧缩了起来,用金属般沙哑的嗓子说道:“俺不认识你,你是谁?”
九丑道:“你不认识我,但是我还认得你,你便是化作灰,我也还认得你。”木剌夷之刃深深地哦了一声,好似大彻大悟一般,忽地桀桀笑道:“俺杀的人太多了,逃走的又很少,你是死人,还是活人?”
“我是死人,”九丑道:“你呢,你是死人,还是活人?”木剌夷之刃道:“死人又怎么杀人,俺是活人。”
话音未落,只见眼前亮起一道白光,木剌夷刺客便如同风中的秋叶一般飘动起来,那白光穷追不舍,刺客的黑影进退倏忽、宛如电光。众人看得吃惊,不觉后退闪避,一名海盗退之不及,卷入了电光之中,霎时间便支离破碎、化作一蓬血雨。
众人看着更是心惊,纷纷错步让开一片空地,那两人却已交手罢了,只见九丑身上斗篷不见了踪影,遍地却散满了细碎的布条,耶齐德少了一支漆黑的匕首,远远的桅杆上却有匕首入木三分、只余下把柄在咄咄地颤动。
九丑道:“死人也可以杀人,你就要死了。”
“二十年前,正是俺在曲律汗帐下效命的时节……”耶齐德闭起双眼,深深地回忆了一阵,忽然说道:“汝南吕氏,难道你是吕家那个遗孤,被我刺穿了胸膛的小娃子?”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九丑,却见他刷地扯开胸前的衣襟,一道粗长可怖的伤疤横在左胸。耶齐德忽然开怀大笑,金属般沙哑的嗓音愈发狰狞起来,他桀桀笑道:“记得了,记得了,你是吕家那个小娃子,不错,你是一个死人。”
九丑点点头,侧目说道:“船老大李三,在下是一百三十二条人命的灭族之恨,这个人头,便让给在下罢!”船老大低头收起半截铁环刀,道:“九丑兄弟,我李三在这儿等你大仇得报。”
叶米那丁看得心惊,那折花刀客武功高强,又身负深仇大恨,倘若拼死杀了木剌夷之刃,恐怕自己也凶多吉少,心念及此,不禁生出退兵的念头,却见阵中两人又殊死拼杀起来。此番九丑占了些许便宜,将耶齐德另一只匕首也打飞到海里,自己臂膀只被轻轻划了一刀,透出一点血丝。
九丑冷冷道:“选一样趁手的兵刃,再决一生死。”耶齐德蓦然哈哈大笑,道:“你已是死人,俺何必要与你决一生死?这刀刃上浸着波斯蝎毒,数息之间即会毒发身亡,卡菲勒,该是你下了火狱的时候了。”
阿六听得这句,顿时脑袋轰地一声炸响,几步并作一步挤出白阵,嘴里叫喊着:“丑叔叔,丑叔叔!”就要去抱九丑的腰身,冷不防被一只大手拦腰抱了起来,那人满脸的胡渣子扎得阿六脸上生疼。
阿六吓得闭着眼睛,双手胡乱拍着,嚷道:“滚开,滚开,我要去救我丑叔叔!”那人怒道:“杨家的小娃子,怎地不睁眼看看我是谁?”阿六睁眼来看,却是凶神恶煞的船老大李三,不觉更是害怕。
九丑冷冷地盯着耶齐德,道:“二十年前,你都毒我不死,二十年后,怎么毒得死我?”说着将手中折花刀横举至眉,刀光如水,晃得人头晕目眩。
船老大对阿六小声说:“喏,小娃子,这是他汝南吕家的独门刀法起手式,唤作甚么‘混蛋一骨碌’,看着厉害,其实不中用。”
阿六愤愤道:“丑叔叔武功了得,哪一招不比你这个黑张飞强,那‘一骨碌’刀法想必极为厉害。”
船老大打了个哈哈,道:“小娃子别吹上天去,你晓得啥?你啥都晓得,你说说九丑中毒了为啥不死?”阿六顿时语塞。
却见耶齐德深吸口气,缓缓道:“真主在上,你究竟是哪里来的魔鬼,匕首刺进心脏、波斯可怕的剧毒,竟然都不能杀死你,难道只有真主本人才能杀死你这个魔鬼?”
九丑冷笑道:“二十年前,我自踌必死无疑,却被师父所救,他见我心脏生在右边,经脉也大异常人,便收我为徒。我学成武功,从此白刃辟易、百毒不侵。这十年来,我踏遍四海,苦寻无踪,今天总算苍天开眼,让我撞见仇人,既然撞见了,就留下性命罢。”
耶齐德咬牙道:“能取俺头颅之人,世间还未出生!”手腕一动,打出一阵毒镖,身形一闪,只一眨眼便至九丑身前,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弯刀,弯刀极快,竟与毒镖同时攻来。
却听九丑轻叱一声,折花刀划出一道光圈,将毒镖尽皆打落,又后发先至、直取耶齐德的咽喉,逼得他身形连连后退。两人又近身打斗一合,地下溅满了血花,再分开时,耶齐德面如金纸,右臂扶着左臂,地下静静地躺着一只血淋淋的断手。
船家众人不禁高声叫好,九丑道:“这只手,是报我叔伯之仇。”耶齐德闻言汗如雨下,左臂不觉簌簌发抖。船老大叫道:“好小子,再给那贼匹夫几刀,也替我二弟报仇!”
两人又战一合,只听得一声惨叫,再分开时,木剌夷之刃肩上鲜血淋漓,疼得脸上刀疤愈发丑怪。九丑道:“这刀,是报我兄弟姐妹之仇!”
船家众人欣喜欲狂,有人叫道:“九丑兄弟,今天可要活剐了这十恶不赦之人。”众人都拍手称是。叶米那丁却心头焦躁起来,他多年横行天竺海域,依仗的便是这个杀人如麻的阿萨辛派刺客大师,那刺客若是殒命在此,无异于生生断了他的左膀右臂。
一念及此,叶米那丁抽刀在手,恶狠狠地左右虚劈,厉声喝道:“******勇士们,异教徒和叛教者已经无耻地勾结在一起,向真主的仆人——我,虔诚的助勒?叶米那丁发动进攻。勇士们,举起你们的弯刀,向天堂祈祷,因为清除异教徒和叛教者的时机到了,杰哈德!”
回回话中,杰哈德有圣战之意。依据****经典,在圣战中阵亡的信徒都可以升上天堂。叶米那丁此言一出,众海盗顿时群情激奋,纷纷诵经祈祷,一时“杰哈德”的怒吼犹如山呼海啸般一浪接一浪。
白袍阿卜杜拉哪里见过这番阵仗?他打小就在刺桐长大,那里信仰虽然浓烈,却远无阿剌伯故土来得凶猛,此时听得什叶派信徒高喊着“杰哈德”,登时浑身酥软,亏得身边两个仆役扶着,才没有当场露怯。
船老大看着形势不妙,赶紧将阿六赶到后边,手中半截铁环刀举得老高,放声吼道:“投降是死,死战也是死,爷们儿人死卵朝天,二十年后还他娘的是一条好汉!没啥好说的,跟着老子冲啊!”
船家汉子发一声吼,二十余条明晃晃的大砍刀直奔海盗而去,众海盗也刀枪并举,山崩海啸般地涌来。耶齐德见状如逢大赦,身形一晃,已然没入黑衣海盗之中,九丑目眦欲裂,怒喝一声,杀入黑阵,折花刀过处,无不残肢断臂、腥风血雨。
须臾黑白两阵撞在一起,惨呼声、刀刃相交声一阵高过一阵,九丑在乱军中四处找寻那木剌夷刺客,奈何四面都在死战,人影憧憧,如何寻得到?九丑蓦地悲吼一声,声嘶力竭地叫着:“耶齐德,给我出来!”
叫了几声,身旁海盗围裹愈发坚厚,冷不防耳边风声乍起,九丑一激灵,回身格挡,却是一支黑漆漆的毒镖。顺着毒镖来势望去,只见一道黑影奔走如电,顷刻已到了海盗船边。
说时迟、那时快,九丑高高跃起,踩着脚下各色头颅发足狂奔,那黑影刚走上跳板,他便已在一丈开外。那黑影顿了一顿,迎头就是一阵暗器,九丑咬牙叱道:“好贼子,倒看你有多少暗器!”说着,左手虚空一抓,眼前几支毒镖被他抓在手里,再一放,那黑影惨呼一声,坠入茫茫海涛之中。
九丑立在跳板之上,俯身去看,却见海面乌沉乌沉的,白浪起伏之间,夹杂着丝丝血迹。他心头顿时一松:身中毒镖,落入茫茫大海,断无生理,如今总算大仇得报,此生无憾了。
他如此想着,便跳回海船上,忽觉脚下猛地一震,船上正厮杀的众人站之不稳,都跌作滚地葫芦,一时咒骂声此起彼伏。九丑以刀拄地,堪堪稳住身形,冷不防又是一阵地动山摇般的震动,震动过后,海船底下嘎吱嘎吱地闷响。众人惊得面如土色,哪里还顾得厮杀?当即有人扶着船帮往海里去看。
却见海里乌沉深邃,海波汹涌澎湃,细细看了一阵,不见有什么动静。船老大抹了把脸上的血迹,皱眉道:“难道咱们船上真有甚么宝贝,引来了西海的龙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