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下车窗,用手肘抵着窗口,将脑袋靠上去,眼神迷离地看着窗外。我感受到风穿过我每个发丝,轻柔而敏感。像是有双大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笑意盈盈地看着我。我抬头对着明亮静默的夜空,月亮一个人待在那边,它也是格外冷清寂寞的吧。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完整皎洁的圆月总给人一种圆满、团圆的错觉,那些碎裂的、尖锐的东西肆意流淌的时候才不会顾忌月亮完整还是残缺。
小时候妈妈告诉我说,月亮圆的时候爸爸就会回来,所以每次月圆之时,我都会趴在阳台上,注视着围墙外面,一动不动。希望能够看到熟悉的身影披着皎洁的月光走到我的面前。等了一次、两次、三次……直至最后,我也忘了有多少回了。到了13岁以后我就不相信妈妈说的这些话了,我不再披着黑夜,站在阳台上傻等了,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别等了,他不会回来了。
可是每次经过阳台的时候我都会下意识地瞥一眼昏黄路灯下的小路。人总是容易给自己留有希望,然后看着它一点一点的破碎。
我摸出包里的烟,点火,放在唇边,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个烟圈。这是我第二次吸烟。我熟悉它的味道,知道怎么用它麻痹自己。我在后视镜里看到自己苍白麻木削瘦的脸,眼神孤寂落寞,像是一只受伤的野兽。我从小就是个乖顺的孩子,比同龄人更加成熟。别的小朋友跟父母撒娇要玩具的时候,我在家里帮妈妈择菜准备晚饭;别的孩子骄纵任性跟父母发脾气的时候,我在给工作一天的妈妈揉肩膀;别的小朋友考试拿好成绩跟爸妈要奖赏的时候,我只要妈妈疲惫神色里的笑容就满足了。
只是我从没跟他们说过,我看到别的小朋友的玩具会羡慕,看到他们跟父母撒娇任性会嫉妒。可是我这些注定了的是没有的,自从爸爸9岁离开我那年,我就明白我的人生注定跟别人不一样。
一个人受伤了,身体上的伤口会随着时间的推移结痂痊愈,可是心上的伤口变成一个无法闭合的缺口,裸露、丑陋、无处可逃。
我惊惶地看着店门口的黑影,他中年发福不似以前那么挺拔、高大,垂着脑袋,背着手,在奶茶店门口来回踱步。我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我几乎是撞开车门的,安全带都忘了解开,朝他跑了过去。
他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浑身一颤,愣愣的看着我,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雾气,他朝我伸手,声音颤抖地说:“笑雨,笑雨啊!”
在昏黄的灯光下,我看到他悲泣的,神情复杂的脸,止不住颤抖的后背,当年高大、英俊的男子,我小时候骑在他脖子上的健壮的男子,现在像个小孩子一样无助地内疚地朝我伸出手。我站在原地,泪水止不住积满了眼眶。我曾经幻想过很多场景,我开着跑车,在过红绿灯的时候大按喇叭,他转过头羞愧后悔地无比自责地望着我;我和妈妈开了分店,在一片欢呼声中兴高采烈地剪彩,他出现在人群里,踟蹰不前又羡慕错愕地眼神;我结婚的时候,有个英俊帅气的叔叔牵着我的手入场,骄傲而幸福洋溢,而他只能站在一边作为局外人的身份偷偷窥探我的快乐。
可是现在他站在我面前,悲泣而疼痛的看着我,我沉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说:“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看看你们,也不知道你们过得好不好?”
“你就觉得好吗?从9岁开始你一走了之,从我们的世界里消失。我妈一个人支撑着这个小店,维持这个家的生计。你觉得我们过的好吗?”我怒不可遏,朝他吼道,“你想走就走,想来就来,你以为你是谁!!”
路边的灯泛着疲惫的光,风吹过来,梧桐树叶发出簌簌的响声,街道上车辆远光灯闪过的灯光在墙壁上投射出两个人的影子。
那个人朝我走过来,声音越来越小,嚅嗫着说:“笑雨,是我不好,这些年我也想你们。可是我也有苦衷啊。哎”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有什么样的苦衷是能抛弃糟糠之妻和年幼的女儿,一个人逃得远远的!”我冷笑,脑子快要炸裂。
“我现在回来就是想要弥补你们的,给我这个机会好吗?”
他向我伸出手,执着地盯着我的脸,眼里的悲戚快要溢出来。
我避闪不及地退了两步,这样近距离的接触让我难以适应,“我要回家了”说着,我头也不回地跑开,仓惶地躲到了车里。我发动了车子,极速掉头,车轮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脚上加重了油门,车子一声轰鸣声冲了出去。我看着后视镜,那个人还是站在风中战栗……
手机在旁边一直震动,我心烦意乱接起了电话。
“笑雨,你在哪里呢?”是朱珠的声音。
“在开车”
“你见到叔叔了吗?”
“你怎么会知道?”
“有些事你应该知道的,你来花房咖啡吧。”
“好!”我心里有很多疑惑,她似乎能够给我答案。
等我到的时候,朱珠已经坐在那边了。她摸着咖啡杯的杯口,若有所思,听见我落座声音,抬头朝我微笑。
“喝点什么吗?”
“摩卡”我脱口而出。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认定了的人和事就不会变。”
“你知道什么?”
“喝点东西再说好吗?”她一直看着窗外,大波浪的红色卷发海藻似地披下来,遮住了半边的脸。化着精致的装,红色的嘴唇紧闭着,我看不清她的神情。
服务员将咖啡端上来,不小心碰到了桌上的玻璃花瓶,咖啡晃荡着撒了出来。
“对不起,我马上处理……”服务员用抹布擦桌桌子,抱歉地说。
“你怎么回事?这点事情都做不好”朱珠没等她说完,尖锐指责的声音就跳出来,“我们是来消费的,你懂不懂什么是顾客是上帝的道理。你凭什么剥夺别人的东西,这不是你的东西,你凭什么霸占它,毁掉它?”
“你怎么了,怎么这么激动”我给她一个稳定的眼神,转头安慰低着头的服务员说,“没事,没事,再端一杯上来就好了。别放心上。”
小姑娘缩了缩鼻子忍着眼泪,低头擦桌子,小心翼翼地看了朱珠一眼,退了下去。
“你干嘛那么激动?”
“本来就是,不是自己的东西怎么可以霸占着它,甚至是毁掉”她盯着我,红色嘴唇里吐露出几个字,“就像亲人一样,对不对?”
她眼神挑衅、冷淡,脸上傲然如霜地审视着我。
“你想说什么?”我突然觉得对面坐着的那个人好陌生,陌生到我不认识。
“笑雨,你应该明白的。这么多年,叔叔没有回来过。他就是不想回来,你应该放手的。而且他在我家生活得很好”
我惊恐地望着她,她鲜艳嘴唇里吐露的话像是一根根无形的针朝我刺过来,“你说什么”
“我不想瞒你,9岁放暑假的时候,我牵着一个人的手,他把我放在摩托车的前座载着我回家。开过学校门口的时候看见你站在门口保卫室,低着头,一直盯着脚上看。无辜而又渴望的样子。我心里想终于有一次我超过了你。我不再是没有爸爸的单亲孩子,也有人接送上下学,有撒娇任性的对象。”
我坐在位置上,如坐针毡。她的话太出乎我的意料以至于几乎出现了幻听,我恍若置身于一个空旷的草原,广阔寥寂,四下无人。远处传来空灵飘渺的声音,有人在喊我名字,一声盖过了一声,越来越大。我捂着自己的耳朵蹲下来,想缩成一个小点,直至不见……
“你说完了?说完我就走了”我目光清冷地扫过她得意放肆的脸。
“你……”她惊异于我的淡定执着。
“朱珠,你要是想要拿这些事来伤害我的话。我恭喜你,你做到了。但是你再想纠缠的话,我概不奉陪。你——好自为之!”我抓起包,越过她,挺着胸,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
“陆笑雨,我会证明我比你强的,我会证明的……”她朝我背后大声喊道,落寞、挫败地跌坐在沙发上。
我推门而去,苦撑着的坚强轰然倒塌。为什么这么脆弱、畏惧,很多事早有预感,只是我一直自欺欺人。我苦笑着朝夜色走去,暗自摇了摇头,一切都不重要。失去的得到的转眼成空。
不知道几点回到的家,家门竟然没锁,我打开灯,妈妈闻声转过头来,说:“你回来啦。”
“妈,你怎么还不睡?”
“来,过来坐会儿”她拍了拍沙发,朝我说道,“有些事想跟你说。”
“关于爸爸的吗?”
“你知道了?”她诧异的望着我,眼神里竟是担忧和疑惑。
“嗯,我今天看到他了。”我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靠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宝贝,你爸他也是有苦衷的,在你……”
“妈,”我赫然打断她,“别说了,我想睡一会儿,这件事以后在说好吗?”
我只听见一声叹息声,鞋子叩击木板的声音,一条毛毯覆盖下来,温暖而厚实,我想好好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