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涯站在三生石前，脸色变得苍白，一种无力的虚酥之感蔓延上脊背，眼前的景象亦近亦远，一股莫名的气流激荡在胸膛，让他十分眩晕。对于明月刀说的话，他不相信，也不敢相信。怔怔地看着她，希望能从面部看到一丝欺骗的得意，可是他失败了。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和无能，挣脱不了眼前的命运，也解脱不了眼前的丽人。
而明月刀则微笑着看着他，眼圈红红的，温柔的双眼里泪光涟涟，好像要把他的模样永远刻在心里一样，“潇涯，其实我知道，或许对于你来说，我并不是最重要的人，可是于我，你却是我此生最大的快乐。所以只要你活着，我便高兴……”
潇涯刚要张口去反驳什么，却被明月刀止住了。
“不用解释，爱是没有对错之分的，若你能回到阳间，答应我，就算是为了我，也要像我们来时路上所说，逍遥自在地过完后半生好吗？”
“没有你的日子，如何逍遥快活？”他深深凝望着明月刀，每一个音都有一种绝望的意味，“你若真的为了我好，为何又让我再一次独活？当年明道宗上下，我便是独活的那一个，如今你以为我真的快乐吗？你以为我真的能逍遥吗？”
明月刀咬着嘴唇，眼里虽有歉意，但更多的是坚毅：“我固然知道你会很痛苦，可是我却更相信相比……相比柳玄而言，还是他更重要些……不过没关系，只要你高兴，我……无所谓。”
“我......”潇涯语塞，他心里苟延残喘的用来自我蒙骗的薄纱也被那一句“到底是他更重要些”而扯成粉碎，明月刀没有说错，若真要从他二人之中取舍，潇涯或许会选柳玄，可是这句话，毫不留情面地刺穿了这层自欺，也刺穿了潇涯的心。曾有人问：心疼是怎样的？应该便是像他现在这样，恨不得挖出自己的心才能减缓痛苦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的感觉。
忘川河的河水有些汹涌，拍击在岸上，溅起了几滴河水落在二人袖口，殷出一片地府特有的悲伤的颜色。突然天空从暗紫色变得猩红，就像彼岸花的颜色一样。天空上的云开始缓缓地旋转，四下里狂风骤起。
“看，他们来接你了！”明月刀眼睛里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悲伤的眼泪夺眶而出，“潇涯，你......你走吧，从今以后，好好保重。”
潇涯看看天上的云，总觉得自己能做的不能局限于无奈于接受，便拉起了明月刀的手，坚定地说：“明月刀，或许今生你我只怪相见恨晚，但是请允许我自私一回，我要和你约定来世的诺言。”他跪在三生石前，明月刀亦跪下，脸颊滑过幸福的泪水，“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潇涯来世若能与明月刀再次相见，必长厢厮守，永不分离，若不能相见，那我便孤独终老，再入轮回，周而复始，直到遇见她。”
拜完之后，潇涯缓缓站起来，看着明月刀的眼睛，用颤抖的手拢了拢她的头发，拭干脸颊上的泪痕，轻声说：“这或许是我能为你承诺的少之又少的东西了。但我一定会实现，一定要记住，我宁不喝那孟婆汤，也要将这誓言刻在心底。”
天上的云此刻已经凝成一只大手，杂乱的掌纹清晰可见，如火山的裂纹一样一闪一闪着凌厉的金光，缓缓向下伸去。潇涯手里还拈着一朵彼岸花，他轻拍明月刀的肩膀，又想说什么却被她止住了：“走吧，你给予我的已经够多的了。我也会等你，就在彼岸，生生世世，永无改变。”
潇涯拥她入怀，但却是再也感受不到她的温热——灵魂是没有温度的。天上用云凝成的一只紫红色的巨手宣判着分离的结局，抓着他便向上缩了回去。潇涯被迫渐渐松开双臂，看着明月刀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再也看不清了，他的心也一点一点的被冻结。
“潇涯，再见了。”这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一阵短暂的迷惘，潇涯无力地睁开眼睛，身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只是衣服还是被染的有股浓烈的血腥味，让他几欲作呕。眼前看到的景象有一种模糊不清的感觉，短短几天，便是恍若隔世的迷失。他手里渐渐幻化出一朵彼岸花，殷红的颜色给人一种压抑和悲伤的感觉。心疼么？其实是不疼的，因为已经麻木了，就像你用一万把剑也无法让一个死人动了声色一样。他无神的眼睛环顾了一下四周，是茫茫的草原，此刻已经是黄昏，柳玄正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他，而风魇则站在不远处好像在看着远方——虽说她蒙着布条，大抵什么也看不到——不知想些什么。他们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有变，变了的，其实只是他自己的心。
“把彼岸花吃掉。”风魇隔着很远以一种命令的口吻说。
他看看手里的彼岸花，又想起那渐渐模糊的身影，犹豫了片刻，用颤抖的双手放进嘴里——其实他从未想过，这救命之药此刻会像毒药一样难以下咽。但他终究是吞了下去，就像咀嚼枯枝一样，刮得口中食道撕裂般的疼痛。
“斯人……逝矣......”他不再有泪水，只是苦涩地咀嚼苦涩的花，“柳玄……你知道么？她说让我好好活下去……我能做得到么？”
柳玄眼睛里的漆黑闪动，但却仍旧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草原的黄昏是壮美的，金黄色的云霞挂在天边，映得二人脸色竟有一种讽刺的充满希望的神情。
“明日，我们一早就要去云海之巅。你们做好准备。”风魇许是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冷冷地抛下了这一句话，并把手边潇涯的剑递给他，“莫怪我没有提醒你，你这样子上去定时凶险万分，要学会控制自己的心，短暂的遗忘对你来说有益无害。”
“遗忘……”潇涯苦笑着摇了摇头，“我答应了她，永世不忘的……”
“什么答不答应的，我只是让你一时忘记，又没有让你完全遗忘。”
“我做不到。”
风魇长叹一声，秀眉微皱，喃喃道：“人类.......孺子不可教也…….”
“说一些关于云海之巅的事情吧。”柳玄终于开口了，他明白对于潇涯甚至对于所有人来说，遗忘都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情，与其如此，不如先让自己无暇去触碰那些伤痕，或许将来的某一天再度回首，却发现那伤疤已经平复了。
“也好。”风魇坐下，缓缓地说，“你们可听好了，到时候如果一步走错，陷入深渊，我可不负责救你们。”
若是在以前，潇涯多少会有所反应，而现在，他完全没有心情。
“之前跟你们说的那些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云海之巅其实对于鬼，人，妖，神四界来说是一个和平共处的象征。你们现在可能从未听说过什么四界，那只不过是因为有云海之巅的存在。很早以前四界相争，互相为敌，天地混沌，结果他们都损伤惨重，不得不休战休养生息。于是四界的首领便利用法力创造了云海之巅，它说白了没有什么实际上的作用，只是存放着四界的传承，象征着四界友好。所谓传承，便是……怎么跟你们说呢……打个比方，你柳玄现在是妖，虽说没了认可只能算得上是野妖，但如果你终究还是妖，想成为人，你就需要人的传承。这传承不是一本经书，也不是一个能看得见摸得到的东西，只不过是一扇门后面的虚无……算了，跟你们说了你们也不懂。”
“那你可是为了得到传承？”潇涯回想地府中发生的一切，猜想这风魇只不过是想逃过地府的追杀，只要她成为妖或神，抑或只是人类，地府的阴差想要找她便是上至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了。
“你在地府可是碰见了那些人？”风魇语气中有一股戒备，但随即扯着一边的嘴角笑了笑，“那也没有关系，想必你是不会出卖我的。索性告诉你，我就是为了传承而去的。”
“那你不怕引起四界混战吗？”
“云海之巅的传承虽说每界只有一个，但是他们感觉不到那传承有没有被人取走。他们真正能感觉到的，是云海之巅里面的每一层的存在。云海之巅一共有四层，第一层是鬼层，第二层是人层，第三层是妖层，第四层是神层，第五层才是他们四界传承。要向上每一层其实很简单，但又很难。每一层都有一个魂魄或一个东西来镇守着，不让其他界的进入便是他们的本分，这些魂魄不死不灭，常年镇守着云海之巅，但是却永远无法脱身，除非有人使那一层碎裂，不过那样四界首领便会有了感觉，四界之战便一触即发。比如说我，在这些魂魄的镇守下只能上到第一层，而你们，连第一层都进不去。”
“那照你这么说，我们如何助你上到第五层呢？”
“说来也简单，我再举个例子，你们想要上鬼层，只要我走在最后面，而你们一直向前走不要回头，守住自己的心神，这鬼层便算过了。至于后面几层，你们会有办法的。”
“也就是说你也没去过云海之巅的第二三层？”
“是的，”风魇突然抬起头，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天黑了……柳玄燃点火吧。”
潇涯被她这么一说，才发现四下里真的已经变暗了，甚至连身边柳玄的面影也变得模糊不清。
片刻，三人中间“噗”地亮起了一堆火焰，映着三人的面庞：一个是带着绝望和悲伤，眼神迷散，脸上毫无血色，一个带着万年不化的寒冷，几根头发投下的阴影遮住些许面颊，就像结了痂的伤疤，而最后一个脸上却毫无表情，带着鬼独特的阴森。三人皆双唇紧闭，火光闪烁，面上时阴时阳，颇有些诡异的感觉，令人不寒而栗。
“你们喜欢黑夜吗？”风魇突然问，嘴角不自然地向上弯曲，好像是在笑。
没有回答，只有业火燃烧着草偶尔发出的“噼噼”的声音。
“你们以为我是怎样发现黑夜的到来的？”风魇不以为意，反而继续说，“它有味道，黑夜的味道。就像万物都有他们独特的味道一样。”
“的确……”柳玄轻轻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苍白的手，眼睛也一并没入了阴影之中。
“其实黑夜才是最安全的时刻，不知道为什么你们人类会害怕它。”她好像很兴奋，贪婪的吸了一口她所谓的“黑夜的味道”。
“你怎么知道人们会害怕黑夜？”潇涯对于她一口一个“你们人类”有点不舒服，驳道。
“或许不是你们人类，或许除了鬼以外的所有东西都会害怕吧。你仔细看，业火它在颤抖呢……”
潇涯目光凝聚在那团火焰上，真的感觉到那些火焰好像真的在颤栗，若不是它们无法出声，恐怕都会尖叫了起来。他看着这场景突然感觉到一股寒意，不觉得有点痴了。就在这无声的注视里，他感觉脑海里什么很重要很重要东西正在渐渐流逝。当他反应过来，再回想那是些什么重要的事情时，却发现自己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他心里一阵狂跳，猛地站了起来，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向风魇咆哮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风魇坐直了身子，露出诡异的微笑：“潇涯，我向你打听一个人，你知道明月刀是谁吗？”
潇涯拼命在自己脑海里搜索这三个字，总感觉这三个字对他极其重要，但他就是想不起来是谁。一阵剧烈的头痛，他通红了眼睛仿佛能化作一把利剑捅死面前的风魇，一字一句地说：“你，对，我，做，了，什，么？”这已经不再如一种质问，而是一种毫无保留的敌意。
一旁的柳玄看到这个场景心下一动，轻叹一口气，不再说话。
“你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情，如果你还想记起来的话，从现在起，好好休息，明日到了第五层，我自然会把这段记忆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