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涯瘫软在地,将最后一丝希望给予柳玄,火光中他的面影闪烁不定:“你告诉我,好么?”
“告诉你什么?”他轻轻地说,却只是注视着火焰,不忍看向潇涯。
“明月刀是谁?你告诉我,我相信你不会骗我的,对么?”他眼睛里充斥着希望,甚至还带着一丝恳求。
“她......潇涯,既然有人帮助你做到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遗忘,你何必将失去的记忆苦苦找回……”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声音里带着不可置信和愤怒,“你到底是怎么了?难道你就如此向着这个让我丧失记忆的女人么?!你……”
柳玄的目光里泛起很细微的一阵愤怒的波澜,深深看向潇涯眼底,硬是让他的后半句噎了回去。“你冷静地自己想想吧。明日必定十分辛苦,不要为了有些无能为力的事而痛苦。”说罢,他竟然阖上眼睛,好像要睡去的样子。其实此刻他心里的痛苦,比潇涯有过之而无不及,闭上眼睛只不过是为了不去看他,即是眼不见,心不痛。
潇涯胸口起伏不定,干瞪着风魇柳玄二人良久,可一个是个瞎子,完全看不到他的神情,而另一个则闭着眼睛,也不知道睡没睡着,无可奈何之下,他恨恨地一砸地,也只好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睡去。
夜晚好像很快就过去了,三个人保持着开始的姿势竟都一动不动。黎明时,风魇突然轻叹,喃喃道:“天,要亮了。”
柳玄好像根本没睡着一样突然睁开眼睛,一挥手就熄灭了身前的业火。他看了看身边的潇涯,虽说他还未曾醒来,但哪怕是睡去的样子都带着一股悲剧的憔悴,满头的银丝,有种遗忘的迷失与彷徨。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等他醒来。”
柳玄暗暗点头,心说也罢,让他在梦境中多待一刻也是好的,最起码如李煜曾写,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师父……我不想走……”潇涯口中呓语。
“走?师父?他师父离开他了吗?”风魇听见这话突然变得有些严肃。
“他师父死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风魇不再答话,好像在低头思考着什么。片刻后,她推醒了潇涯:“别沉在你的梦境里,走出来吧。”
他睁开眼睛,一抹眼角还有未干的泪水。他自觉有些失态,解释道:“我做梦来着……”
“你梦见了什么?”风魇好像比谁都要关心这个问题。
他看了她一眼,想起昨晚她害得自己失去了记忆,心里有些不悦,生硬而又简短地说:“我师父说要带我离开。”
“离开......”她站起来道,轻声重复着这句话,“既然你已经醒了,我们便即刻动身,记着一点,不要以为云海之巅是一个很安全的存在,它在比云还要高的地方,但凡有一层出了差池,你都会直接从那里掉下,任你是神鬼妖魔,结局都是粉身碎骨。所以,从现在开始,你们都得听我的,否则把自己弄死了,我也不会去救你们。”
“那你到了顶层,可要还给我记忆。”
“一个男人怎的如此婆婆妈妈。我答应过你,自然不会食言。”风魇一面说着,一面解下蒙在眼睛上的布条,“别看我的眼睛。”
潇涯想起地府中她的画卷,此刻虽想看看她的双眼到底是怎样的,但转念一想:若是我看了她双眼魂飞魄散了那岂不是不值?此刻也不由得暂压下好奇心,闭上双眼不去看眼前的景象。
四下里寂静无声,他只感觉风魇的声音好像从远处传来,模模糊糊的,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忽然他感到身边起风了,风在他耳边呜咽着,他感觉到自己的袖口被风吹的狠狠拍在他身上,风力之劲竟然有一种要将他吹飞之感。风越刮越大,他想睁开眼睛,却无奈狂风使他不得不闭着双眼:“柳玄……你还好吗?”
“我没事,潇.…..风……不用管……”潇涯刚听到断断续续的声音便感觉这风将他扯上了天空。一阵猛烈的眩晕,他感觉身体里的血液全都倒进了大脑中。他拼命睁开眼睛,却看到自己已经漂浮在空中,距离地面已经很远很远,隐隐还有着一层光晕闪烁着。眼睛干涩的要命,他没办法再去找其他两个人,只好再次闭上双眼,任由自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任风摆布。
他只感觉过了大概一柱香的时间,风就开始变小了。渐渐的,他睁开眼睛,发现四周已经是一片黑暗。风的力量似乎不足以支撑他的重量,他使了个千斤坠的功夫,让从高空掉落的自己不会受伤。谁知还没等他挺身作出第一式时,脚底下就好像触碰到了什么。他小心一踩,生怕脚底下的东西不结实,让自己掉下去。而他猜到的,似乎就是很平常的地面。他松了一口气,开始注意身边的一切:四周是没有声音也没有光的黑暗,就像刚进入地府的样子。他手紧握剑柄,不敢轻举妄动。
突然,不远处“噗”地一声亮起了一团青绿色火焰,映着一个人苍白的脸,将她的眼睛隐藏在阴影之中。
潇涯仔细一看,此人正是风魇。此刻的她已经摘掉了那布条,但仍看不清那双眼睛是怎样的。风魇扫视一周,突然好像看见了什么,向自己的左方走去,不一会儿,潇涯便在火光的照耀下看到了柳玄的身影。
二人没有交谈,柳玄只是跟在风魇之后向潇涯这个方向走来。走到了他面前,风魇向潇涯示意回头看去。他转过身,忍不住轻声倒吸了一口气,强忍住没有发出一声惊叹:他身后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条很长很长的铁索桥,长到好像你会以为这桥是通向万物的尽头一样,散发着惨淡的绿色,就像风魇手中的火一样。那点点绿光,照得四周隐隐有了一个轮廓,只能不太清楚地看到桥下是千沟万壑的岩层,若是不小心坠落定是粉身碎骨,乱石穿心;而桥的尽头便是好像能够吞噬一切,包括那微弱的光的虚无。
“沿着这座桥一直向前走,收敛住心神,尤其是你,潇涯。还有,无论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千万不要回头。”风魇的声音传来,潇涯刚深吸一口气想要踏上那座桥,就被柳玄拦住了。他示意潇涯后退,自己一脚踩在铁索桥上,闭上眼睛,扶着铁索,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潇涯叹了一口气,不敢想其他事情,也学着柳玄的样子走上桥。当他第一步踏上这座桥时,只觉心神一荡,曾经的各种画面像一锅水沸腾了一样在他脑海里翻涌着,压得他喘不过来气,让他几乎晕倒。他牢牢握紧铁索,脸色一下子变的惨白,他能听到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地快速跳动。深吸了几口气,勉强让自己定住心神,想起曾经在《明道经》开篇看到从《道经》里摘抄的一段,他反复念读那一篇,希望有所帮助。
“道生一,一生二,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登时他只觉心境澄明,各种混乱一并消散,过往很多或痛苦或欢乐的记忆都渐渐向他远去,好像自己身处于甚至连自己都好像不存在的虚无之中,漂浮在没有任何联系的世界。这种忘我之感,就像很多人只有在濒临死亡时才能体会到的那种释然和解脱。
他迈开了步子,从容地向前走去。可是诵完一遍后,他突然想到师父当年教他这一段时,自己总是不能理解其中的奥秘,反复诵读心思早就跑到不知哪里。师父便板起了脸,道:“如果你不能参透其中之境地,后面的招式你将学的极走偏锋,举步维艰,最后甚至会走火入魔。你慢慢参悟,但若不能静心,为师说什么也不会再教你一招半式。”意识到这篇心诀的重要以后,他便闭关仔细参悟,但进展极慢,直到两三个月后才粗略地了解其中之意,师父才勉强同意继续教他武功。如今想来,恐怕自己当初的那份浮躁也是源自于自己的父亲“洛癫”的。
正想着,眼前好像浮现出他师父的身影,此刻正站在迷雾之中,向他慈爱地微笑。“师父!是你吗?徒儿昨晚梦到您了……”潇涯感到自己脸颊滑过两行带着温度的泪水,这场景就像是他追求了很久才能看见的梦境。一时间,他竟然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他的身影到底是真是假。
洛天鹤的嘴动了动,好像说了什么潇涯却什么也听不清。他不禁向洛天鹤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问:“师父,徒儿听不清,您说什么?”洛天鹤的身影却也渐渐远去,他仍张开嘴,说着什么。潇涯忍不住奔跑起来,奔向洛天鹤:“师父,你为什么要离开徒儿?师父…….等等徒儿……您刚才说什么?师父……”他看到洛天鹤好像听见了这句话,猛地顿住了,四周的烟雾渐渐散去,而他眼角也泛起一层闪烁着的泪光。
“涯儿,你到底是没能静下心来……”洛天鹤熟悉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来,就像一阵令人心惊的钟声,震荡着潇涯的灵魂。
他睁大了眼睛,突然想到自己刚才分明身处于铁索桥上,现在看到的洛天鹤正应该是自己的幻想......可幻像又如何能与我说话呢?难不成,这真的是师父的灵魂?!潇涯顾不得什么风魇之前的警告了,狂奔向洛天鹤,声嘶力竭道:“师父,真的是你吗?你不要再离开徒儿了好吗?”
洛天鹤眼睛里温润着怜爱和一种很明显的心痛之色,他缓缓向他张开双臂,道:“涯儿,这铁索桥我本该引你……”突然洛天鹤五官扭在一起,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潇涯连忙去扶着他,谁知他双手好像什么也没有触碰到。他惊诧地看向洛天鹤,只见他苦笑着浅浅直起身子,缓缓说:“为师现在本是魂魄,很多话说了出来要遭天罚的……听为师的,收敛心神,记住……道生一,一生二……”他脸上痛苦之色愈浓,竟隐隐颤抖了起来,弓起了背,蜷缩着想要抓紧潇涯的手,却终是什么也触碰不到。
“潇涯,前路凶险,莫辜负为师对你的苦心!”洛天鹤几乎是嘶吼着喊出了最后这句话,潇涯看到眼前的师父“碰”地一声破碎在眼前,化成一缕青烟,泯灭在最后一个字的尾音中。
四周终是归于黑暗,潇涯感觉眼前的这一切竟是变化得如此之快,快得令他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就看到洛天鹤崩溃在自己面前。他泪水再一次奔涌出眼眶,一种熟悉的心痛之感再次奔进心头,他看到脚底下,悲痛之余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此刻自己竟正站在铁索桥的外围,也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跨过了那一排排铁索,半只脚已经悬空,只要自己的重心再向前移一点,恐怕便会跌入脚下的深渊。他忙跨进铁索之中,却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叹息声,那声音熟悉极了,幽幽的,就像他还年轻时在明道山下那个小客栈里听到的叹息一模一样。他向着那声音的来源望去,又是一阵迷茫的雾气,而立在雾气之中的,正是洛霜。“师哥,爹爹他,魂飞魄散了……”声音都带着一种哭泣的颤抖,“我不想做第二个……”
他想起洛天鹤临走时对他说的话:“收敛心神……前路凶险,莫辜负为师对你的苦心!”他突然意识到,这警告就是为了让他走出这鬼层,不要跌入脚下的深渊。师父他苦心孤诣地让自己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只是为了拯救自己的徒儿。“你不想做第二个……”潇涯流泪的眼睛已经看不清洛霜的身影,“若我仍走不出去,你可是要再次魂飞魄散将我带出去么?……霜儿,我毁了师父,我不能再毁灭你。”他擦干泪水,闭上眼睛,不敢再想任何过去的事情。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那种清凉之感再次弥漫在周身,他强迫自己想着使自己心神俱净的心诀,不敢再回想一丝过往。他害怕,再次伤害那些本就因他而死的魂灵。同样,当他再闭上眼睛时,他便看不到洛霜眼里欣慰的笑意,带着深深的眷恋,消失在黑暗里。
一步一步,不知走了多久,他已经完全沉浸在无我的境界,苍茫瀚海虚无中。直到他听到很细微的声音“潇涯,鬼层,你已经走过了。”他才睁开眼睛,看到眼前是郁郁葱葱的树林,而再回头,是那长到延至终结的铁索桥。这铁索桥中的凶险恐怕只有风柳二人才能体会了,他们看着潇涯一步一步不断走向边缘,任凭他们如何呼喊都置若罔闻,几次他们想要接近潇涯都仿佛有一个巨大的屏障,隔绝了他们的声音和身体。但却又在最危急时,潇涯及时清醒了过来,再慢慢步入正轨。其中的惊心动魄和无力之感,他人是无法理解的。
直到此刻潇涯才敢松一口气,准备迎接扑面而来的悲痛,可是不知为何,他发现自己的心已经不再疼了,只有胸襟未干的泪水,证明他曾心痛过。“或许,道的极致,便是物我相忘,淡然生死吧?”他苦涩地笑了笑,向着铁索桥深深跪下,将头磕在地上,如此反复了三次,才站了起来。
“师父,霜儿,再见。”他的目光绵延向桥的尽头,仿佛要触碰到消散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