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元年四月间,宫里发生了三件大事:一是朝鲜秀女权氏,无功无嗣,也无资历,却获封四妃之一的贤妃,且只在获封当日得陛下临幸,此后一月陛下都鲜有问津。二是延禧宫任氏,一入宫就是正三品的婕妤,此后更是独宠近一月,连张宁妃与王昭仪都要避其锋芒,一时间风头无两;三是皇上按旧例,在新帝登基,改用新年号的第一年要在民间选秀,充实后宫。这三件大事,惹得六宫粉黛人心浮动,各怀思绪。
其实也不难理解,后宫女子要的是什么呢?无非就是身份,圣宠和子嗣。先前张氏也是以妃位入宫,专宠三月有余,可人家是功臣之后,况且这功臣还是陛下的救命恩人,给个妃位不为过,年轻貌美,能博得君心,众人也心服口服。权氏任氏不过就是外族女子,母家无功,自己无嗣,凭什么一个霸着圣宠,一个占着高位。如此一来,宫中民间出身的妃嫔还好,那些世家出来的千金小姐咽不下那口怨气,面子上心不甘情不愿地屈居其下,暗地里盘算着怎么给这两人添点堵。
为什么是她?有两个人在想这个问题。
皇后不懂为什么封妃的会是权宜贤,而不是他们早已商定好的李智熙。
钱直江也不懂为什么承宠的会是任茉颖,而不是陛下之前看好的权宜贤。
为什么?是个千古谜题。
今日独孤棣难得闲下来,在养心殿内捧着本书看,他知道最近他的动作让后宫诸人都看不明白,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明白他在做什么,然而他不明白的,那个女人,到底想做什么。
他记得那天为了显示自己对她的恩宠,他特意没有传她侍寝,而是亲自去了她的永寿宫。原本以为他会得到他应有的待遇,温柔的话语,敬畏的眼神,殷勤的侍奉。偏偏他那天看到的却是她跪在离他很远的地方,一句话也不说。
独孤棣对她的举动有些好奇,却没有生气。任谁第一次见到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都会害怕,尤其对她而言,自己马上就要成为这个初次见面的皇帝的女人,紧张一些也是可以谅解的。想到这里,独孤棣放柔了语气,问到:“爱妃怕朕?”
权宜贤抬头看着他,一双眼睛清澈无暇,说道:“臣妾怕死。”
他听到这个答案,唇边露出的笑意一点点收了回去。她就这样看着他,让他有点不忍,“爱妃何出此言?”
“陛下,臣妾入宫前父母教过,凡事要一步一步走,不能贪急,不然走得不稳,随时会摔下来,摔得粉身碎骨。臣妾大胆说一句,臣妾未曾侍寝便封贤妃,必定引起后宫姐妹不平,今日辰时封妃,巳时就有人在算计臣妾的命了。”权宜贤也是赌了这一次,纵使毫无把握,还是接着说道:“臣妾怕,真的很怕,臣妾听过一句话,叫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可臣妾真的不懂,明枪怎么躲,暗箭怎么防,所以臣妾想求陛下,救臣妾一次好不好?”
独孤棣自幼长在宫廷,妃嫔倾轧的事他见得多,也知道从古至今这东西十二宫一直都不是多光明磊落的地方,所以他的后院,现在是后宫了,他也没怎么费力清理过,只要不是有害皇嗣的事,他都看得下去,至于谁输谁赢就各看本事了。妃嫔在他面前演戏,打压对方的事他见的多了,可是这么直接开口求他救命的,权宜贤是第一个。“她是真的毫无心计呢,还是城府太深,另有所谋?”独孤棣想到。
“爱妃就这样直接对朕说,是断定了朕会帮你?”独孤棣问道。
权宜贤一直看着独孤棣的眼睛,坚定地说道:“我是为了陛下来的,背井离乡,不远千里的来到大燕,都是为了陛下。陛下是我今后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也是我在大燕唯一的亲人。我没有一点把握说陛下会帮臣妾,可是,我信你,我只信你。”
独孤棣没料到她会这么说,愣了一下,随即问道:“若是朕要骗你呢?”
权宜贤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权宜贤只相信陛下。”
独孤棣看着她,并不说话。
独孤棣一开始只是想宠她,并没有打算保护她。她面对的是后宫,她需要的保护是以伤害他的其他女人为代价的,她是给了独孤棣不一样的感觉,可对于坐拥三千佳丽的独孤棣来说,这种感觉不是只有她才给的了,他不可能为了她一个人,就破了自己从不插手后宫事宜的例。所以,即使他也知道,自己对她过多的宠爱也许会害死她,他也只会把这归结为权宜贤自己的手段不行。
但是那一刻,当她告诉他“她只相信他”的时候,他突然想留着她,也许她可以待在他身边久一点。毕竟,已经很久没有人愿意去相信他了,或者从来没有人完全相信过他。
“你自己说你只相信我,那朕就给你时间去证明一次,别让朕失望啊。”独孤棣心想。
外面的天风云变幻,阴晴不定,指不定哪阵风吹过来,吹伤了谁的眼。我没打算出去出这个风头,平日里除了去给太后和皇后请安轻易不出门,打从独孤棣将汀兰调来我身边伺候后,我就越发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留在永寿宫里,跟着汀兰学认字。
现在我与任氏都在风口浪尖上,但是她比我打眼,椒房专宠,帝后宠爱,红了多少人的眼。至于我,若是没有圣宠,位分再高也只是个空架子,唬人而已。虽说时不时的也有几个不长眼的在我面前冷嘲热讽的,话里话外都是在说我先得皇上青眼,却让任氏占了便宜,可总体来说,我对自己现在的情况还是很满意的。
那日釜底抽薪的确是险,幸好他还是帮了我。给我留了时间,站稳脚跟。
如今我身处妃位,任氏得宠,李氏是后宫中唯一一个有封号的后妃,吕氏美艳得宠的希望也大,崔氏太小不成气候。我们四个人都有牵制彼此的资本,也都有相互翻脸的理由,这样的局面对皇上有利,对六宫安稳有利,对我也有利。“美女西施”的故事向来是中原君王必学的一课。我们固然是他的妃子,可我们骨子里流的归根究底也不是汉族的血。倘若我们五人真的情同姐妹,联合一气,最担心的不是后宫里的女人们,而是他。只有将我们分化开,最好是反目成仇,他才能对我们放心。只有他安心了,我才有机会真正得宠。
“你在写字?”原本鸦雀无声的身后传来独孤棣的声音,惊的我一笔落下,墨染白宣。
赶忙回身过去,屈膝说道:“臣妾不知陛下驾到,未曾行礼,请陛下恕罪。”
独孤棣并没有叫我起来,反倒是拿起桌子上我写字的字看了起来。
等我蹲得腿都已经麻木了,他才慢悠悠地说道:“爱妃不必多礼,朕也不是那等气量狭小之人,不会怪罪爱妃礼数不周的。”
我听了顿时火冒三丈,不必多礼,我这都已经行了多久的礼,你才说不必?你气量不小,你怎么不直接免礼,省了我受苦?我礼数不周,要不是你不许我宫里的内侍喊驾到,给他们天大的胆子,他们也不敢就这么一言不发地放你进来啊。
然,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只能心里说说,脸上还得面带感激地说:“臣妾谢陛下恩典。”
独孤棣放下手中的字,自己拿起笔来,随意几笔写了几个字,头也不抬地说:“爱妃过来。”
我腿还不太灵便,只能一点一点挪过去,挪到了书桌前才看见,他写的是他自己的名字。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被他搂住腰身,他自自在在地坐在椅子上,我,不是很自在的坐在他腿上。
“爱妃认识这三个字吗?”独孤棣笑着问道。
我能说不认识吗?我刚刚写的就是这三个字啊。“臣妾认得,是陛下的名字。”
“爱妃原来知道朕的名字,朕刚才看你写的,还以为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奴才故意蒙骗爱妃,将朕的名字写错了教你。”独孤棣一副大吃一惊的表情。
我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我一个朝鲜人,才学了几天汉字啊,能写好才怪了。你一个学了二十多年的,写得比我好很了不起吗?有本事比朝鲜字。当然,我也没本事这么跟他说,只能说:“臣妾驽钝,学得不好,让陛下见笑了。”
独孤棣的阅历绝非权宜贤可比的,再加上权宜贤有意将自己的情绪显露几分,所以,可在独孤棣看来,权宜贤心里想的几乎全写在了脸上,就差宣之于口了。不过比起那些装都装得让人心烦的人,也算是有造化的了。“爱妃聪慧,不过是教的人不对。你真想学写字,朕教你。”
我心里盘算了一下。我安分守己了一个多月,永寿宫内也调理得七七八八了,八月新的秀女就要来了,此时再不承宠,只怕就来不及了。虽说他今日确实有些难为我,可他今日能来这里,能说这句话,就还没忘记我。那么,“臣妾求之不得,谢陛下恩典。”
独孤棣皱了皱眉,问道:“你入宫时,是谁教你礼仪的?”
我不知道他怎么有这一问,但还是老实回答说:“是在太后身边伺候过的汀兰姑姑。”
独孤棣想了想,只觉得耳熟,但没想起这个人是谁,就说:“那奴才教错了。”
我心下惊奇,汀兰教的礼仪若是错了,那她是为了什么?她是太后的人,没理由害我?
独孤棣将毛笔放到权宜贤手中,然后握住了她的手,说:“你在朕面前不可以自称臣妾,要说“我”
,对朕不能说陛下,要说“你”,像你那天说你信朕一样,知道吗?”
我这才知道,他今天突然为难我是为了什么,当时一时口快,说也就说了,现在真的是,自作自受。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