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先生这里停留了十余天,这日早晨,风伏和沙子带着他们为数不多的行李登上了马车,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百里之外的国都——翼。今日早上先生在学塾有课需要教授,未能前来送行,只是昨夜睡前他向风伏和沙子道了一声珍重,仅此而已,没有丝毫临别伤情。如他为人一般,风淡云轻。
这些时日,他抱着信件辗转难眠,他不知自己应当如何选择,是继续寄居先生的学塾,或者顺着何队长的要请前去翼。他清楚,自己无论如何是无法在先生这里久留的,可是前往翼便意味着他要面对一次新的冒险。他曾凭着自己的意志做出了一次选择,事实给了他一个答案——他选错了,差一点儿就害得自己丢了性命。他不知道,这一次,他是否还会重蹈前次的覆辙。
对于这个问题他不止一次的请教过先生,先生要么就是没有给予有用答复,要么就是在说一些难以探知的深奥。直到三天之前,先生向他提了一句反问:你有自己的志向吗?
此后,风伏便做出了他的决定,去闯一闯,为了自己的志向。离开前的那夜,他睡得很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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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伏,快看啊!那个铁桶又变大了!”沙子从车厢里探出头,指着愈来愈近的城池,兴奋地喊道。风伏会心一笑,他当然知道沙子所说的“铁桶”是什么东西,那是一座巍峨城墙,城墙内包裹的是一座繁华城池。一直生活于山地的沙子从未见过如此宏伟的城池,自然不识得城墙的模样,将它误认成一个铁桶也就不足为奇了。
驾车进入城门关卡需要缴纳一笔费用,不过守门的士兵们发现车上载着的只有两个小孩子时,除了投过来一些惊奇眼光,没有收取分毫,也没有为难他们便放行了。如此,两个人顺利的进入了城市。
进入城市,两个人的目光很快地就被集市里满目的琳琅所吸引,加之商贩们卖力地吆喝,引得不少人驻足观望,要不是身在一直移动着的马车,两个人恨不得过去看个清楚。恰逢一周仅有一天的休息日,集市里人头攒动,车水马龙,各种各样的人声、车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副热闹画面。风伏从小就在这座城市生活过,只可惜踏出门槛的次数屈指可数,他还是第一次知道这座城市有着如此繁华的市集。二人为这座城市的喧闹所吸引,如此一来可就苦了千里迢迢拉着他们来到这里的马儿了,
与年少的他们一般,这匹马儿也没有见过几回市面,自进来市场以后它便神经兮兮地盯着四周,任何一点大些的声响都能将它震在原地好几秒,于此同时,它迈进的步伐也比以往小了很多,像是在散步那样。不过即便是这样,它还是将任务完成得很好,带着两人从拥挤的集市杀了出来。
出了集市以后,风伏碰上的第一个问题便是他根本不知道,给他留下信件的何墩现在在什么地方。重新掏出信件检索起来,他发现了信上“宫门卫”的字样,也许宫门卫是一个官职或是一座官府,想到这里,他便开始向路人打听起来,才打听到第三个人,他就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宫门卫府是一座官府,它位于内城城门不远处。火急火燎地来到内城城门前,他却被卫士告知行人可以随意进出内城,但内城不允许非官家的车辆进入。迫于无奈,他只得又耗费了半个多时辰在附近找到了一处可以寄存马匹的马厩,只是,这个临时寄存点的费用令人咂舌,竟和供人住宿的客栈收费不相上下。他暗暗算了一下,若是把这匹宝贝在这里存上一个月,恐怕虎爷给他们留下的盘缠就要见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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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这里是宫门卫府吗?”进入内城,没用多久时间他们就找到了路人形容的地方,再通过官府上方悬挂的牌匾的佐证,风伏确信自己找对了地方。只是,官府门口整齐地站着十余名庄严肃穆的士兵,令风伏心生了几分退意。不过既然都找到了这里,又怎能被眼前提着真刀真枪的士兵吓跑呢?于是,他向离得最近的一位士兵发问道。
没错。那位正在执勤的士兵头也没回地确认到。
“何队长他在这里吗,他叫做何墩。”风伏又问道。
这时候,这位士兵转过了头,打量了几眼风伏,回答道:“他在这里,你有什么事情?”
风伏说:“我找他有一些事情,能让我进去吗?”
“不能,”士兵说得斩钉截铁,见风伏脸上浮现的难堪,他没有因为对方是小孩子就加以轻视,而是进一步解释道:“兵曹重地,除非你有官职或者受到邀请,否则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可是…我……”此时的风伏任由他抓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让这位士兵放行自己的方法,见这位士兵又将头扭了回去,不再关注自己,风伏只得请求道:“那么你能帮我告诉何队长一声吗?就说是我在门口等候着他,请他出来见我一面。”
士兵再一次看向了他,深深地将他打量好久,接着问过了他的名字,犹豫片刻之后说道:“我可以帮你通报一声,但我不保证何大人会出来见你。”说完,还没等风伏道谢,士兵便转身快步进了府内。
接下来就是一阵漫长的等待,等待的结果无非二种,一种是何队长出来同他见面,另一种不必想也知道了。但风伏相信,这位何队长若真的像他的书信那样诚恳,那么他势必会出来见自己一面。
进入府内的士兵绕过几道拐角,最后出现于后院边的一处书房门口,书房的桌案上埋着头办公的正是何墩。士兵恭敬地叩响了敞开的门,以表明自己的到来,声音引起了何墩的注意。何墩抬起头,用手扶了一下因为长坐而僵硬的脖子,向兵士问道:“怎么了,小刘,是前几日剿匪的呈文上来了吗?”
这位叫小刘的士兵摇头说道:“外边有两个小孩子执意要找您。”
何墩疑惑地道:“小孩子?找我?”
“是的,大概十来岁左右,看着不像是恶作剧,所以我才过来找您,您打算出去看看吗?”小刘认真地道。
何墩问:“他们留下了名字或是信物吗?”
小刘答:“其中一个小孩子叫做风伏。”
“什么!”何墩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同青蛙似的,声音也加高了好几个调。士兵以为何墩没有听清,又赶忙重复了一遍,谁知,下一刻他眼中的何墩化为了一道残影夺门而出,原本整齐摆在桌面的文件散落一地。学着不久之前的何墩,撑着嘴巴,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士兵看向了何墩消失的门,说实话,这样的何墩此前他从未见过。待他反映过来之后,才开始替何墩收拾起落在地上的杂物。
何墩出门将风伏和沙子亲自迎进了府内,这一举动令门前执勤的士兵们的下巴集体掉在了地上,莫说是小孩子了,就算是先前前来拜访的几位位高权重的大官也得一步一步的走入府内,一向低调的何墩是绝对不会攀附权贵或者大张旗鼓的闹出什么动静。可是这两个小孩子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能换来他们队长的亲自接待?这些大为不解的士兵们不禁开始了猜想。
领着两人来到府内一处休息室,何墩亲自端来三杯茶水,并吩咐过手下人不要前来打扰以后,他做到了两个人的对面。他笑了笑,率先开了口:“不能说是首次见面了,但很高兴再见到你,风伏。”
风伏也点头致意道:“您好,何队长。”
何墩问:“你能找过来,想必是看了我留在老先生那里的信了吧!”见风伏点头确认,何墩长长出了一口气,轻轻摆着头感慨道:“还好哇…还好我留了这封信,不然我得后悔一辈子啊!”接着,何墩摆正了姿势,又问道:“那么我在信里说的东西你都能明白吗?”
风伏说:“我看得懂,但是不怎么明白。何队长,您为什么要帮助我?”他问得很直白,这也正是他此行的一个目的,问清楚何墩信中讲述的那些话里有话的故事。
“因为恩情。”何墩回答得干脆简短。
“恩情?”
“是的,无以回报的恩情。”
“可是我不记得你欠着我什么东西呀!爷爷也没有提过你曾经亏欠过他。”
何墩悄悄瞥了一眼虚掩着的休息室大门。为了打消风伏的疑惑,他解释道:“这不是你与我之间的恩情,这从我们祖辈几代人之前就已经存在了。”
“很长时间了吗?”风伏问。
“很长了,已有几十年的时间。”低着头思索许久的何墩说。
“都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为什么你还会想着报答呢?”
“恩情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减少,况且,我的父亲曾说过,要是我们家族错过了当时那份恩情,那么我就不会存在于这个世上。”也许是想起了自己父亲的脸,何墩表现得异常平静。
“可是,先生说过,没有什么亘古不变的东西,其中就包括这些恩怨情仇。”
“那是对于一些人而言,有些家族把教养当作家风,而有些家族便是仁义,是谨信,甚至利益,而我们家则是以恩情立家,准确地说是以‘恩怨’为立家之本,”说到这里,何墩抿了一口杯中茶水,将目光投向了更深处,他说:“其实老实说,这些恩呐、怨呐到底是什么,我至今都没办法分辨。但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情是父亲在临终之前的那个晚上,将身为家中独子的我叫到他的病榻前,一字一句的告诫着我,但凡遇到不理解的事情时,按照教化去做,总能够悟出一个像样的道理。”
“那…最后你明白了吗?”
何墩只是点点头,却并未正面回答这个提问,他说道:“时年,年轻的我得到了父辈那里传下来的家书,书上第一句话便是告诫后人行善者才有助力,我不知为何,但我决定按照上边教的去做。得到公职的时候,我尽量督促着自己尽量为民分忧、与民为善。就如家书告诉我的,在坚持了好几年以后,我开始陆续收到从各地寄来的百姓的感谢信,无一例外这些信件都是感谢我的,这令我有了成就感,也令我知道了家书的可贵。只是…我的背信弃义将你们一家三口赶出了翼,才导致今天的……”
“何队长,我不怪您。您留下的信我读了许多遍,让我们离开翼城的是官家的决定,并不是您的错误,更何况如果来的不是您,也会有其他人来做,我知道,无论怎样我们都无法呆在这里。”风伏忍着泪说道,他当然知道逼迫他们离开的人绝对不是何墩,可回到了这个地方,看到了这座他熟悉的城市,想起已成泡影的幸福的往昔,这叫他怎能忍得住呢?
泪水,一滴一滴的落了下来。他很少哭泣,更很少在他人面前哭泣,因为他答应过一个人自己绝对不会落泪。在今日,他终于还是食言了。
在沙子温柔地安慰下,他的情绪渐渐平复,将眼中的泪水擦干,他重新看见了这个世界。至少在此刻,这个世界还是温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