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有芬香,万华来朝,烟雨靡靡,错晚采桑,春乃良辰。
塞雁高飞,塞雁南回,江山凋落,日暮萧索,秋乃良辰。
大江萦纡,大江东去,绿荫散时,斜阳得释,夏乃良辰。
西风已尽,冰华林总,欲揽此景,玉屑难容,冬乃良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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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深冬。
天边再看不见南巡的雁,明明之前每日都能仰望那整齐排列的方阵,偏偏现在天上却空无一物。上周,他偶然瞥见一只飘渺的落单孤鸿,这一周来,他时刻都挂记着它。离了群的它,是否能撑到来年花开呢?
低下了头,看见镜中与自己持平的那个人,他不禁感叹,比起这些每日都要为生存而努力挣扎的动物们,自己能有闲暇于此感慨,而不是受尽窗外皑皑侵袭已是非常之侥幸了。
这半年来,他知道了许多事情。
虎爷其实不姓“虎”,沙子也不是沙子。
所谓“虎爷”,不过是个诨名罢了,根据虎爷的说法,盖去自己真名而采用别称是干他们这一行的传统,目的很好猜到,便是与多方打交道时最有效的自我保护机制。只有死去的那天,藏了大半辈子的名字才会被刻在属于自己的墓牌上。天真如风伏,直到虎爷提及时,他还傻乎乎地以为虎爷就是姓“虎”,这样一个就是听也都未听过的姓氏。说起沙子,虎爷也仅仅给她起了一个小名,她还没有自己的名字,但虎爷说过也说过:这不需要。
又比如,这个寨子也有一个名字,叫做“八百”,它是方圆两百里最大的匪寨。其实,算上其中妇人和孩子,寨子里的人数远远多于八百,而真正有战斗力的壮丁究竟有多少,风伏还真不知道,他并未刻意留意或是统计过,只有这点,虎爷也不会开口告诉他。至于它为何要诈称八百,以他的脑袋瓜还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摸过的为数不多的几本烂大街兵书都在告诉他,便是虚晃也得往多的诈,从来没有谁告诉他寨子的名字究竟是哪来干什么的。
顺便,他也将寨子的“政权情况”摸了摸。虽说寨子虎爷是绝对的大当家,手底下也没设立“副寨主”之流,但他汲取了昔日残酷教训,请了寨里仅剩的几位同他爷爷一道打江山的老头子,组成一众“阁老会”,替他拿捏一些定不下来的主意。因此,每周固定一日,他都要在上午回到村里参加会议。
“风伏,你怎么了?”沙子凑到他的面前,关心地问。
看着周围见惯的场景,风伏才想起此刻他正在教沙子习字,却自顾自地陷入回忆,至沙子出声,他才回过神。不,我没事,他说。
半年来,他一直遵守着同虎爷的一个约定,每隔日,他都会到宅邸的小厅,以他有限的学识教授沙子习字学文。沙子学得很快,也很珍惜风伏的说课,一旦弄清一个问题,那她就真的记下了,根本不用风伏的核准,有时候,就连他自己也生起了快要江郎才尽的紧迫感。自然地,经过一段相处,他们之间再没有任何隔阂,二人经常一起在大宅和营寨里玩耍,或是结伴探险。按虎爷的说法,这小娃娃能踏踏实实呆在这儿,多亏了我家小沙子。正如虎爷所说,不接受、也不大愿意接触这个寨子的风伏,在这座营寨范围内除了虎爷和沙子以外还真不认识几个人,除了和沙子玩耍,他也极力避免走出虎爷的宅邸,更别谈交上什么玩伴了,若不是沙子,恐怕他真的得无聊到死。
“沙子,你最近怎么样…比如身体有没有感觉不适之类的?”结束之后,风伏小心地朝着沙子问到。
沙子轻轻摇了摇头,脸上却表现得有点儿疑惑。风伏分辨不清,她究竟是在回答,又或是在表示自己没有听懂。
“我是说,如果你有哪儿不舒服,就赶快告诉我或者虎爷,习字什么的可以缓缓没关系。”风伏重新解释了一遍。
沙子恬静地点点头说:“嗯,我知道了。”
入冬前,虎爷曾对他嘱咐过千次,令他照看好沙子。不为别的,沙子母亲去得突然,当时她还没有断奶,无奈之下虎爷只得给她找了一位奶妈,将她照顾至能够走路为止。可这么做也是有弊端的,奶妈那里还有好些个同她一般的婴孩嗷嗷待哺,奶也不够他们一口一口地分着喝,这便造成了沙子营养跟不上,自幼就一场大病接着一场小病,特别是在冬季。可奇怪的是,自认识了她,风伏一次也没有见过她生什么病,至少他从未得知过。反观他自己,入冬以来便染了两次风寒,虽说都没有达到那种下不了床的程度,但也令他头疼了好一阵。
午后,踏着积雪,风伏回到了属于他温暖的房间,是的,他不必回到那间庞杂的库房去了。他的屋子在庭院西侧,距离连着里门的虎爷的屋子有小段距离,这也是前阵子虎爷见他着了凉,才想起来在这偌大庭宅里配给他一间空房。
…………
…………
“喂,小娃娃。”吃着晚饭的途中,像是想起了什么,虎爷先是眼神一闪,然后使劲地拍了拍饭桌。突然的响声震耳,同他说话的声音有得一拼,这吓得风伏一个哆嗦,可令他暗暗咋舌的是,当他偏过头观察沙子时,却发现她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一样埋头吃着饭。他们的早、午、晚三餐都由寨里的厨子做好之后送过来,这也是虎爷作为寨主能够享受到的诸多特权之一,多数时候,除了早饭,他都会同他们一起在桌上吃个干净。
当风伏回过头,他又一次被虎爷吓着了。这回是虎爷横跨了半张桌子,将那张鬼脸移到了他的面前。“小娃娃,大爷我叫你呢,装作耳朵聋吗?”
“没,没有!你说,你说。”赶忙规规矩矩地坐好,极其真诚地看着他,风伏回覆到,就差做出举起双手投降的举动了。
恶狠狠地瞥了他一眼,虎爷抛下一句:“吃完东西顺路去我那儿,有事情和你说。”说完,他撤了回去。哪里顺路了,方向根本是相反的吧!风伏腹诽着,脑袋却是乖乖地点了下来。从虎爷叫住他开始,这餐饭他便无心下咽了,经过大半年接触,他大概弄明白了虎爷行事作风,若没有什么值得说的,虎爷只会三言两语带过去,省得和他细细详谈,既然今天叫住了他怕是真有什么正经吩咐吧!埋下头假装扒着饭,然后翻翻眼珠子,不停偷瞄向虎爷,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其结果自然一无所获。自虎爷将桌上残余席卷干净,他碗中的饭就没有减少过。
久违虎爷房里的两把大刀,他缩着肩膀坐到床边,就这么等着虎爷说话。还好此时傍晚,边上悬着两把陷入沉睡,不再像白天那样白花花的,就某一方面而言,这让他放松了许多。
“小娃娃,你这阵子都在冬眠么?”
虎爷迎头丢下了一句不明不白的话。
“什么意思呀?”
风伏反问到。
“前阵子你不是经常领着沙子到处乱窜,现在想看见你一眼都难,你个小娃娃跑哪去了?说完,虎爷又补上了一句:“别告诉我是因为你太矮了我才看不到。”
“没有呀,我们不是每天都能看见吗?”
“是啊,要不是你每天都屁颠屁颠地跑出来吃饭,我还以为你冻死在房里了。”
“我,我只是呆在房间里看看书罢了。”
“为啥?”
“因为冷啊。”风伏如实回答道,这几日他窝在房里一步不出的很大原因是因为外边太过寒冷,整座山头都被白雪覆过,除了地上脏兮兮的雪霜,也没有能够观赏的玩意了。比起冒着又一次感冒的可能跑出去,不如守在房里翻翻书来得轻松。
“你说什么?”
“外边冷。”
“啧。”能感觉到虎爷明显地咂了一嘴,随后如同暴怒般,他狠狠拍了拍风伏身边床沿,不消说,风伏又被吓到了,还以为虎爷准备出手揍他。奈何自己的床上铺着棉絮,软硬不吃,虎爷这巴掌不比刚才,没发出多大的声响,他皱皱眉头,收回了手,像是什么都未发生一般义正词严地说道:“男子汉大丈夫居然会怕冷?从冬天过来你都生了十几次病了,你个小身板到底是有多脆?我看你就连沙子都不如,小娃娃,我怎么看你都觉得很耻辱哇。”
只是两场小病而已呀,你从哪儿算出来十多次的?风伏只敢腹诽,不敢出言辩驳。
“算了,这样吧,从明天开始我给你找个人教你学学武艺,就当作救你一命了。”
如此看来,虎爷又自顾自地给他安排了什么。
“等…等会儿,为什么我要学习武艺啊?”他问到。
“废话,强身健体呗。”虎爷捏了捏风伏瘦弱的肩膀,之后摇了一会,再发出了一声让风伏听着很不舒服的叹息。
“不会是让我学完武艺以后…架着我和你们一起去干那种事情吧?”他开始担忧起这些事儿。
虎爷又咂了咂嘴,朝着他的脑袋狠狠拍了下去:“你这小娃娃,就算我在寨子里随便找只大公鸡,给它几把刀上阵,没准都比你有用多了!你就算哭着求着我加入,老子还不一定看得上你。你就别自作多情了!”
“好,好吧!”
风伏讪讪地笑着。
“事情说完了,你没事的话就快滚吧。”虎爷不耐烦地道。
出了门,天完全暗了下来。不见飒飒的风声,不闻鸟兽的鸣叫,周围什么都看不见,包括,风伏脸上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