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同样是一个太阳初至的清晨。风伏来到学塾的大门口,这回可不比前一次幸运,学塾大门紧闭。盯着这扇有些破烂的木门,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叩响它。昨夜他未有合过眼,自知道将失去唯一的居所时,他心之惶惶不亚于前一次为官家逐出翼城。至少,前一回流离失所之时还有两位亲人陪伴着自己,相互安抚照料,而如今呢……如今却只剩下他一人!怎能不胆颤,怎能不惶恐?
究竟要不要麻烦先生,其实他打心底是知道的,能够给予他实际意见的,唯有先生一人。只是,他依旧在畏惧着。他的心中保有着一个逻辑,那是一个不足常理论道的恐怖的逻辑——假若就连先生也想不出任何招数,那他此生是否真的如此落幕了呢?
以此,他久久也未尝叩开学堂大门。
“进来吧,还想在那儿呆到什么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将他从另一世界呼唤回来。他看向前方,原来学塾的两瓣门已经推开了,朝着他搭话的,正是门内的先生。
“先生!”风伏情绪激动地朝着他喊道,声音虽不大,却饱含着苦楚,倒是将他吓了一跳。“请您教我!”
“教你什么?”先生说。
将昨日傍晚发生的事情向先生一一诉说,越往后说,他的神情就越惨淡,语气越是失意。以至于先生根本听不见他说得最后一小段话。
“你要说的,我大抵听明白了。”先生说道:“官家重利而轻道义,向来如此。只不过,你知道此事理比别人都早了些罢。”
风伏颤颤地问道:“先生,我应该怎么办?”
“你不是早有抉择了吗。”先生说:“为什么还需要我教给你?”
“我…我只是被逼无奈答应了他,这也是一种抉择吗?”
“是。”先生说得斩钉截铁。
两人依旧相顾着,站立于一门之隔的学堂内外,说着这看似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再加上,心内的千万丝心绪。从而组成这般场景。
“那,我回去了。”足足一刻钟之后,用光了最后一点儿力气,风伏说到。
“等一会。”他刚想扭头离去,先生就出言止住了他:“进来说话。”说着,先生让开身,示意风伏进来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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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我不再有什么故事给你讲述,最多,陪同你聊聊所谓‘心境’尔。”待风伏进入课室,坐入位置以后,给他倒了一杯水,坐在了他的对面,先生说。
“心境?”
是的,心境。先生说。没有着急解释心境所说何物,先生只是问出了一串怪异的问题。
“学堂门前那些茂盛的草,它们的心情如何?”
“我不知道,先生。”
“镇中小池中的游鱼,它们的心情如何?”
“我也不知道。”
“你家门前那两棵迎宾木,它们的心情又如何呢?”
“我不知道。先生,为什么您总是扯到那些死物,这些有什么意义呢?”终于,在第三个问题时,风伏丢出了他的疑惑。
先生看着他的眼,罕见地露出一个微笑,他说道:“你不了解它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那是因为,你与它们的心境全然不同呐。”还未等到风伏开始品味,他又说道:“说到底,它们都不是自由之身。上天留给它们唯一的选项,便是一辈子扎根于一处,根扎下来,也就意味着他们再也动弹不得了。此后,若是有人想要戕害它们,它们也无力还手,饮恨而成了下一株花草的肥料。”
久久地,风伏以疑问的语气说道:“您说过,良禽择木而栖,君子不立危墙。可是,我又该如何知道哪儿是森林,哪儿又是残壁呢?”
“你讨厌的地方就是残壁,你所向往的地方就是所谓森林。迷茫时候,不妨问自己,对于此地,你是爱或是憎。”先生反问到。
“憎……说不上憎恨,我只是讨厌这个地方,不止一次地想要离开它。”风伏老实地回答到。
先生轻触了一下自己的胡须,触碰到的瞬间又将手收了回来,他说道:“如此,那就离开吧。”
“可是!”风伏说道:“如果我离开了镇子,那就再也来不了您的学堂了啊!”
给予他的回答,先生倒是说得一如既往地清淡:“来来去去,去去来来,世上又不止我这里一所学堂,也不止我一人在教书。”
听完先生的话,风伏垂下脑袋。师生二人之间,好歹有着近至一年的情分,可是先生方才的这番话,就像是将他向外赶,丝毫没有顾及这些情分的模样。虽然他知道先生生性冷落,喜怒亦不溢于言表,只是,多少他还是有些伤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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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风伏觉得一个月的时间如此地短暂。
这是他最后一次到学塾来,后天的这个时候,他便要履行与工府达成的协定,彻底离开那座酒肆。至于他的后路,镇上有不少听闻他之遭遇的镇民表示愿意收留他,只是,他一一婉拒了。他早已定下了决心,离开这个镇子,远离这个心碎之地。
“慢着。”傍晚放课后,收拾完书本的风伏将要离开时,先生叫住了他。
“离开镇子以后,有人照拂你吗?”
没有说话,风伏只是轻微地摇了摇头。
“哎,我就猜到会这样。”像是认输了一般,先生从课台的抽屉里取出一封封装好的信,递向了风伏。
见到先生递予他信件,风伏有些好奇,便问道:“先生,您让我离去的时候顺便将信件带给谁吗?”
“不。”先生否定道。“你若是真的想不到半点儿去处,我暂且替你找了一处落脚安置的地方。向腊梅城走,城东三十里有一处道观,名曰咏梅。进去寻到圆镜道长,将信件交给他,他定会收留你。”
“腊梅城…那是哪儿?”风伏疑惑地问到。
先生说:“都城翼城,古称异,为三座用作军镇的城池拱卫,腊梅便是其一。路途也要几天时间,你若是不懂路,便雇一辆马车去吧。”
风伏接过信件,小心翼翼地收好,他感谢道:“谢谢您,我一定会过去的。”
先生却摇摇头,说道:“这只是给你的一项选择,并非你拥有的全部。记住,你此生需要做出的选择绝不止这一向,莫要贪恋一时轻快,而弃了更多的可能。我今日予以你的,于你而言到底是好是坏,便是连我都不清楚,你只需明白,你手里的是一个需经挑拣的选项,仅此而已。”
“谢谢您,先生。”
这一次,不必刚才交给他信件的那次道谢。直至最后,先生都还在同他授课,传授着一些他需要明白,却非此刻能够弄懂的道理。
便是先生这般的真挚,将他彻底打动。朝着先生,他深深地鞠了一恭。
“你回去吧。路遥难成一梦,别离素如草籽,莫在等了,莫在想了。”朝着风伏的身影挥了挥手,再,没有去看他一眼。
出了课室门,风伏回过首,朝着课室内的先生,又是深深地一鞠躬。
心中尚存几些流连,好久以后,他才重新迈开脚步,出了学塾。
夕色染灼下的学塾呈一片温暖的淡红色,矮墙上平滑的瓦片泛着流光,却不耀眼。异常地,这个傍晚没有一点儿风。向着学塾,他又鞠了一躬。这一次,他的头久久也没有抬起来。
“你想要学会的,我无法教给你,你自以为不解的,其实你已如明镜。”说着,先生闭上了眼,身子向后仰,将头枕在另一张椅子上。他继续喃喃自语道:“但愿你一切安好,我最好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