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法也不打算继续拉扯下去,他开门见山就道:“你知道工府么?”
“工府?”认真想了想,风伏说:“不知道。”
“工府与其他府衙不同,不管民政也不管法制,专制负责都城附近工事造和土地契约。换句话说,你要是想买块地,得经过我们批准,你想在什么地方建房子,也是我们说了算。”吴法解释说。
对于吴法的解释,镇民们可不会买账,历数着工府的黑心,及背后的钱权交易。他们举着拳头,向着吴法这群人吐着唾沫。看来,工府的名声绝不好听,风伏想。
就如没有听见周边肆意的责问与骂声,吴法的眼一直盯着风伏,他继续道:“既然说了这么多,那你一定会好奇,我们究竟是过来干什么的,没错吧?”
风伏认真地点头道:“不管是什么,我希望它尽快了结。”他说得真切,先生曾言,与他人无休止地争执是最无知之下策。他更不愿意看见平日里照顾着自己的好心人们同这一伙陌生人刀剑相向,更不愿让事态发展成只剩下动手一条路可选。
“我就直截说吧。”见风伏如此乖顺,吴法满意地点了点头,指了指风伏身后的酒楼:“请您尽快离开这座酒馆,现在,它是官家的财产。”
一群恬不知耻的强盗!”
“还要脸吗?”
“亏你们还是官家生养的,一年到头除了四处搜刮钱财,你们还干过别的吗?”
还没有等吴法说完,镇民们已经炸翻了天,他们就知道,工府此来绝不是什么好事。
“不。”风伏猛然摇着头,他解释道:“你们一定是搞错了什么,酒楼是…爷爷他留下来的,不可能属于别人。”
吴法说:“我当然明白这座酒楼的来历。”
风伏皱着眉头,不悦地道:“既然你们都明白,那么,在事态一发不可收拾以前请回去吧,不要在这儿纠缠了,没有人会为此高兴的。”
“是啊,小家伙说得真好!你们快滚,快滚!”“滚回你们肮脏的官府去!”“不要再出现在我们眼前了!”类似的声音起起伏伏,声音大些的时候,几乎能刺穿耳孔,便是身处风暴中央的风伏也受不了。反观吴法,不论镇民们言辞再多么激烈,他也只像是作壁上观那般,将自己置身于整件事以外。
“可是,你想想看。”他又开口说道:“要是我没有理由,又怎么会就这么前来呢?”他只是对着风伏如此说着,至于一旁镇民,只是顺便解释给他们听。
风伏轻咬嘴唇:“好吧,那你就说吧。”
吴法一愣,他不曾想,目的这么快就能达到了,要知道,为了应对突发情况,他在同风伏一来一回的几个回合里已经安排好了不下五六种对策。对自己的这些对策,他可是怀着万般自负,谁知道,这时候一条也用不上。这孩子是不是缺心眼呐?这是他想到唯一的解释了。只是,眼前的这个叫做风伏的小孩子神志清晰,吐字庄正,不似笨拙之人。况且,这孩子的爷爷去世不久,自己这群人暴露了前来掠夺之目的,却也不见他如何如何哭闹,反倒是表现得镇定,便是成年人,也很难像他这般。
看来,自己倒是小看他了。佩服归佩服,无论如何,还是完成任务要紧,吴法暗暗想到。
“你怎么不说话了?”风伏问到。
听见风伏的话,吴法这才从愣神之中跳了出来,他在腰间包裹里翻找了一会儿,掏出一张纸契,递向了风伏。
“你自己看看吧。”
“这是什么?”将信将疑地接过纸张,风伏问到。
“租赁契约。”
周密地审视了过这一纸契约,看着上边一条条繁杂规章,以及大多先生都未曾教授过的官文用语,他根本无从读起。
于是,他向吴法问道:“上面说得是什么?”
吴法却反问道:“这座酒馆,是官家借给你爷爷使用的,对吧?”
风伏说:“我不清楚官家是如何操作的。”
耸耸肩膀,吴法指着纸契的一行条目,逐字逐句地念道:“天历二零九年十月廿一日,翼镇东北向四层酒肆,租借与风浩,租金由国家财政拨付,持有时间为二十年。”
说完,吴法又道:“如此,你明白了么?我们现在要收回它。”
“为什么?”风伏问道:“你不是说,约定好了二十年时间吗,现在才两年不到,你们就能够无视规章,就此收回去不成?”
吴法说道:“的的确确是二十年,这一点不会有错。”这般说着这看似对自己无利的话,吴法也能够如此从容。看样子,他是有什么厉害还没有舍得拿出来。果不其然,他又说道:“但是,有一件前提。”
“什么前提?”风伏追问道。吴法时不时地故弄玄虚,令他很是急迫。
“酒楼是租给风浩,也就是你爷爷的,这一点儿不会有错吧?”
“没错,你到底要说些什么?”
“既然官家只是租借与他一人,同其他人都没有关系,那他现在不再人世了,官家想要收回,应该合情合理吧?”
“可…可是!”
“虽然我也很同情你。”吴法面庞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胜利的笑容,指着手里的契纸,不紧不慢地说着:“只是嘛,契约上可是白纸黑字写着。就算你再可怜,也没办法改变事实哟。”
说完,他偷偷地瞥了瞥眼前的风伏,他渴望窥见一颗看似坚强的心变成破碎支离,一张悲恸惨恻的脸,以及一场嚎啕,方能满足他已然扭曲的内心。
只是,他注定要失望了。风伏脸上并没有他所寻找的东西,非要说得话,只是许久不改的呆滞。看不出怒、看不出悲,也无言语,只是像一块烧焦了的木桩静静留着原处。看着风伏的脸,便是冷酷如他,也止不住开始困惑。
风伏所忖,只有他自己知道。
妹妹失了踪迹,爷爷竟去世了,这座酒肆…注定是一个被诅咒的地方。那么,自己为何要这么尽力地挽留它呢?让它就这么去吧,交给别人,然后离开,去到一个没有这份诅咒之地。他很想就这么横下心答应下来,可是,他绝望地发现,除了这爿令他厌恶的酒楼,他,无处可去。
这时候,镇民之中又有人喊道:“这契约书是假的!”、
“对,一定是假的!”“说得好,工府这群畜生什么都做得出来,拿出个假的契约又有什么奇怪的!”
为人这么几次三番地怀疑,吴法却也只是耸耸肩膀对待,他对风伏说道:“既然你们都不信,那就检查检查呗。”然后,再次将手里的契纸递给风伏。
“哦,对了。这只是一个副本罢了,就算你们撕掉不肯认账,也不会有什么效果的。当然,如果你实在生气,撕掉也无伤大雅,反正我口袋里还有两份预备的。”交与风伏的那一刻,吴法给镇民们打了一剂预防针。不得不说,这句话起了一些成效,让镇民们打算一把抢过,将其化为齑粉的念头打消了。
长长地吸入一口空气,新入胸腔之中的空气带着千斤的重量。
“张爷爷。”风伏轻唤账房先生的名字,他说道:“请您代我检查吧。至于结果…不论如何,我都能接受。”在这群人之中,唯有账房先生能够读懂这般生僻繁杂的官文,无可奈何之下,风伏将这份重任推给了他。
账房先生颤颤巍巍地接过,从衣兜里掏出眼睛,以衣袖擦拭了好几遍。此刻,周遭镇民们悉数安静下来,就连那两个不安分的官吏也屏住了呼吸,无人胆敢言语。账房先生逐字逐行的检查着纸上近千个字眼。只是,越到后来,他目中神采愈来黯淡。
宛如一场长达世纪的审判。树枝上吵嚷的鸟儿难得地闭上了嘴巴,路过的风再没有声音,就连远处夕阳,也静止于天际。
账房先生没有说话,已经很久很久了。他很早以前便审看完纸契,而此刻却像是睡着了,紧闭着眼,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唯有颤抖着的双手出卖了他。片刻,这张地契从他的手中滑落,他也没有伸手去抓,由它覆在泥地上。
带着愧色,他的眼睛找到了风伏,可无论如何思量,他都无法将这番残酷的话说出口。镇民们亦面面相觑,再看向风伏的时候,眼中尽是不忍。一旁几名心地善良的妇女,至于偷偷抹起了眼泪。谁都不愿意看见这样的结局。
此情再附此景,纵是他不说,风伏又怎能不知这个谜团的最终答案呢?
“我会搬走的。”不再抱存侥幸,下定了决此事之决断,风伏向吴法要求道:“但在我搬走之前,你必须余留出时间供我收拾必要的东西,否则,我是不会答应你的。”
不要听他的,我们会保护你,大不了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而已!也有镇民如此对风伏喊道。只是,大多数人都处于沉默。
吴法说:“这是当然。”
“你能给我多久时间?”
“原本队长给你宽限一周时间,如果你担忧时间紧迫,我可以前去劝说他,将时间再增加一周,你看如何?”
话已至此,吴法明白自己已然胜利,所以,适当地恩赐一些宽容给这个小孩子以做怜悯,也在他的盘算之中。
“我知道了,那就这样吧。”长长叹了一口气,将胸中仿若积压了千年的什么东西尽皆挤出身子,风伏说道:“既然约好了,这段时间以内,你和你的人就别再过来骚扰大家了。”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吴法说到。说完,他总觉得自己还得说些什么,以进一步压制镇民们心中尚存在的“造反”的欲望,想去想来,再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他只得宽容地给予风伏一个小小的承诺,至于风伏买不买账,那便同他没有关系了:“我叫做吴法,隶属翼城工府的第二小队,要是哪天你去了那里,可以前去找我,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会给你帮助的。”
账房先生冷哼了一声:“黄鼠狼给鸡拜年!”
风伏说道:“没关系的,张爷爷。我不会去求助于他的。”
看了他一眼,账房先生沮丧地道:“唉,我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竟然还要你来安慰,真是白活了这半辈子!”
勉勉强强地挤出一个笑容,风伏说:“先生说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更何况……这儿对我来说,同样是一个伤心之地。至于我今后何去何从,我会去请教先生的,谢谢您的挂心。”
账房先生微微颌首,说道:“既然你去求问老教授,那…就再看看吧。”
“好了好了,既然都谈妥了,我们这就离开了。大家快散开吧,给我们让一条路。”吴法的声音传来。他正满面春风地哄劝围着他们一行的镇民们。
“慢着。”风伏突然喊道。
“怎么了?”吴法疑惑地回过头来。
指着他的两名队友,风伏说道:“他们必须向大伙儿道歉!”
…………
…………
在这两个小吏不情不愿的道歉之后,镇民们才肯放走工府一行人。
最后,风伏保证,除了私人物品之外,不会带走其他东西。而吴法也再次承诺,在这段时间内,他绝不会再带人过来制造事端。
看起来,事情像是就此解决了。只是,风伏却平白地要失去居所,这些不公,他又能与谁诉说。
咽下去,不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