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了片刻,突然坐起来,往床里挪了挪,“你,你怎么进来的!”转念一想,不禁气从中来,我这模样岂不成了受气的小媳妇?!
他嘻嘻一笑,指指窗子。
果见窗子已给木闩支开一条缝。
“你落水多少有我一半责任,白日里来了两次,都被你爹爹挡在门外了,”他似很有耐性,语气软软的,玉白的手伸进怀里,掏出一包递给我,“尝尝,街头王婆刚炒的栗子,可甜了。”
“这儿半夜,哪家还出摊?”我戏谑的瞧他,这谎言未免太过肤浅。
他眸子宛若一汪溪水,清澈见底的,“今儿打她家路过,与她磕了一下午牙,这会儿才出来,她知道我爱吃蜂蜜沾栗子,便现炒了一份给我。”
一个名门贵族的少爷还在路边小摊子跟人唠闲嗑?我仔细揣摩他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大相信。
他似是看出来我的怀疑,嘿了一声,大大咧咧贴着床边左下立,从阔袖里翻出一枚精致的小瓷瓶,和一只碟子,见我仍是愣愣的,将小瓶里的蜜浆倒在碟里,又剥了壳栗子沾了沾,抬眸看我“尝尝?”
我刚想开口拒绝,那颗栗子便已沾到嘴唇上,清甜的蜜,香糯的栗子,还有……还有他温凉的指尖,葱白一般,纤纤细细长长的。
他挑眉,低浅开口“当心我的手。”
我这才惊觉,自己竟忘记去接了,只是就着他的手来喂,此刻,她一节指尖已碰上我的唇,探及牙齿。
我啪的一声打开他的手。
栗子和小碟也一并落在地上。
他慢慢垂眸瞧着那些琐碎,长睫遮住所有情绪,手收在袖里。没有一句话,可此刻的气势却比那****看周川更阴涔几分。
不得不承认,这一刻,我的心真的在扑通乱跳,有一种情绪似后悔,似懊丧,似……害怕。
他却忽然勾起唇角,起身将碎屑收好,又拿起床边那一小包栗子,淡淡开口“这样好的东西,不吃就浪费了。”说罢,转身翻出窗子。
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彼时他在荒芜匮乏的漠北军营里长大,有一年,押粮的官员远赴漠北,给他的礼物便是一小包糖炒栗子,那会儿,他才七岁,却随着重老将军十万将士吃了一月米汤。
“苏世子,你来说说这个策论。”太傅的声音突然传过来。
我这才猛然回过神来,愣愣瞧了太傅半晌,低声道,“学生,不知。”
太傅有丝讶异,却也没出言教训,只道是大病初愈,头脑还有些昏沉罢了。
我却清楚自己这是走神儿了,那晚之后,他再也没来过,就连这翰林院,也旷课了两日,太傅似是早就心底有数,不闻不问。同窗世子们神气倒是显见得萎靡。
退了堂,周围议论纷纷,多半是他的事。
“哎,苏世子,你那里可有三郎的消息?”周川走过来,一脸恹恹的神色。
我淡淡瞧了他一眼,冷声道,“不知道,指不定又跑去那里风流韵事了。”
周川复杂的看我一眼,摇摇头去了。
他回军营了么?
世子已经三三两两走光了,我才起身出门,走到回廊岔路,终是不自觉的朝林子去了。
翰林院有处花锦团簇的海棠林子,紫紫粉粉的花瓣,芬芳馥郁,宁静怡人,往日里,我常去背书。
书摊了半天,我终是轻叹一声,刚要合上,头顶却传来一声戏笑。
不觉仰头看去,正见一个藏青软袍的人倒挂着探下来,黑发直顺莹泽,细细屡屡的散落下来,落在我耳边脸侧,微微的痒,一双桃花般的眸子弯弯的笑,脸色却有些苍白,正是消失多日的重三郎。
我睁大眼睛,嘴角不自觉的往上弯,却被又一股子莫名其妙的气愤压了下去,来不及起身,便往后挪了挪,“你跟踪我?”
他倒瞧着我,挑起一边眉毛,“我早在树上吃桃子,你是后来的。”
那双眼睛率真清亮,一点没有遮掩。“如何证明?”我强词夺理。
他咔哧一声咬下一大口桃子,眉眼弯弯,嘟哝道,“你看那一页有半个时辰了,嗯,书还拿倒了。”
我斜眼瞄过去……还真就是!立马窘迫起来。
他一个跟斗翻下来,站到我面前,左右瞧着我。
“看什么看!”我退一步。
他进一步,兴味盎然的样子。
我出手就是一掌,被他轻巧闪开,随即裂开嘴贼兮兮的笑,“你莫不是,给臊着了吧。”
我脸上腾地一热,别头不去看他。
他啧啧两声,紧追不舍,绕着我转了两圈,摇头晃脑道,“还是,”说到这里,顿了停顿,我只觉耳郭脖颈一抹温热划过,随即是他的软语带笑,“想我了?”
我紧忙挪开两步,只恨不得立马找个地缝阴影处躲藏起来,心里又慌又急又恼。我该是一贯温雅浅笑,淡漠持重的,几时这般,这般……思及此处,却仍是不服气的把手一伸,“把画还我!”
“什么画?”他挑挑眉毛,佯装不知。
我咬牙,“那幅,丹青。”
“谁画的丹青?又画的是谁?”他歪头,眨眨眼睛。
那双眼睛,那样明灿,粹目。多年之后,每每以及,我依然心有余悸,无论是当年,抑或是沙城久别重逢,再或是如今站在宸熙帝侧的皇后。
我终是败下阵来,气鼓鼓的哼出一口拂袖而去。
疾走一阵出了翰林院,不禁又回头看去,见他没再跟过来委实送出口气,可这心里却,有那么点不是滋味,究其原因,可叹彼时我年少气盛,并不晓得,他有意无意之间投下的那颗种子,已经悄然在心底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