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重三郎重新回到翰林,学习研修却是了无兴趣,每每太傅问题却仍是对答如流。
我承认,那时候的感情,真得是幼稚。对他,是百般杂陈,却也因为那百般杂陈,就掩盖了我的真心,我的身体感觉的到,我的心感觉得到,可这些,却统统被那所谓的礼教纲常,被我自以为是的理智冷静倾倒淹没。以至于,有了后来的悔恨错失。
德宗二十八年,他随重老将军再度出征,这次栾伊犯境。
听说,栾伊人茹毛饮血,金戈铁马,凶悍彪猛。
他才十三岁,却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似是丝毫察觉不到前路的艰辛苦楚和战场的马革裹尸,更是对前朝局势漠不关心。
他这样子,让我很,嫉妒。
是的,他怎么能,怎么敢,又凭什么那样纯然素净?
我恨透了那双清澈如溪的眼睛!
恨透了他上到贵胄公子,下到市井民妓的成帮结伙,就连皇上马场上野性难驯的汗血都在他面前柔顺洒脱。
只是,却也羡慕。
我知道,也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悄悄地,永不能视人,也决不能让人知晓的卑鄙情绪。
“后日,我就走了。”他一袭墨紫裘缎,两只手闲闲拢在袖子里。
我心里一紧,心不在焉应了一声。
“你,”他停了停,有些犹豫,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递给我。
我抬眼去瞧,正见他也悄悄瞄过来,神色里竟有丝别扭,我疑惑一下,接过来,随手翻了翻,是一本武功招式的小册。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心底那股子傲气却不容许我接受他这施舍一般的东西,我哗的一声扔还给他。
他一怔,那书便落在地上。
我这才惊觉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了,心底里慢慢爬出意思懊悔。身子微动想去捡,他却抢先一步,弹掉灰土,又小心压平翻卷的书页,揣会怀里。我一只手僵在半空,收也不是,不收又平添尴尬。
他勾勾唇角,轻笑一声,“这一去,便不知几时能回来,你,”他摸摸鼻子,“嗯,也用不着我嘱咐什么的,你学识好,是帝京里出了名的才子,待我回来时,大抵,大抵就是你成婚生子了。”说罢,似是也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那,我先走了,你多保重。”
瞧着他越走越远,我一颗心像被这么网住了,随着他一步一步,那绳索便越收越紧,透不过气来。
“重熙言!”
在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开了口。
他又走了两步,我刚想追上去,却见他缓缓停住,转身对我柔眉浅笑。
大雪纷落,月华如霜,他风姿灼灼,天下无双,那一刻我想,这世上再没谁了。
“什么事?”见我许久不说话,他疑惑的歪头瞧我。
这才惊觉自己就这样痴痴醉醉的看着他,但也顾不得那许多,今晚,他便要出城入军了,再见,能不能再见呢?我急走两步到他面前,他发顶肩头落了一层浅白。
然后,我抬手,轻轻为他弹掉。
他一双眼睛越来越亮,越来越明媚,惊喜惶然像个孩子。连我都被他感染到,不禁眉梢眼角泛出柔柔笑意,“若你能凯旋而归,我便不娶亲,等着你回来!”
这一句,我满以为是自己舍不得他这份兄弟情义所致,连自己也竟都骗过了,却忘记了,忘记了真正重要的,没能说出口的那句,等着你回来便在一起,是娶是嫁,无关痛痒。
他忽然勾唇笑出来,倾城玉面尽是狂傲不羁,“一言为定,三年,不,两年,我定然打得栾伊蛮子俯首称臣,你且候着!”
他真的胜了。
可我却已蒙了心,被什么呢,许是心怀远志,许是结党之争,许是权谋苟斗……我辨不清,只是德宗宴请,再见他那一刻,一颗心七上八下,酒水菜肴浑然无味。是以,真阳公主遣了婢女来请,我便逃了。
不想,他竟跟了出来。那会不会看见了我给真阳披衣呢?爹爹叫我多与真阳走动,我顺水推舟,个中真情假意全无心思,可他回来了,他看见了……我,我便再做不下去。
但见他吃味气走真阳的样子,却也教我窃喜骄傲,他心里不曾放下过……直到他依偎坐在我怀里,他只见我反扭捉住他的手,却不知,我落在背后的那只在微微颤抖,一手贪婪,一手克制。
终于,我用尽浑身力气将他推开,拂袖而去,或者该说,夺路而逃。
回到府里,我战战兢兢几日没有睡好,每每一闭上眼睛,便是那****近身之际鼻端的酒香和他身上淡淡的青葱草馥……不行,不行!决不能这样,我不是断袖,即便是了,也断然不能喜欢他!爹爹……也绝不会允许。
只是,他却执着如斯,一直纠缠,即便重老将军也是不同意。
围猎的时候,他在台下,笑眯眯的瞧着我连胜几场,满眼的痴迷崇拜。是了,他走了这三年,我苦练功夫,只想待有一****凯旋,便要演练瞧瞧。
他输了,被我一脚踢下擂台,却仍是一副满不在意嬉皮笑脸的模样,我不禁有些搓火,这明明是我爹爹的计策,他当真毫无所觉吗!他怎能活得这样单纯无害!
德宗寿诞,我见到了那个男人,秦王黎墨宸。
他眼里的东西,我看的分明,那是我不敢表露出来的——势在必得。他便不惧世俗人言么?
三郎似乎也很依赖他,与他走得极近。我曾听爹爹说过,秦王为人野心极大,若不及早除去,定然后患无穷。似乎,也暗中行刺过数次,皆是败了,好像,又一次还是三郎日夜兼程疾奔千里出兵相救。
出了对我之外,三郎似乎还有其他上心的人,这一点认知让我……恼火!
这让我想起无妄大师说的话,“迷途不知返,必定悔终生。”当时,我只以为他是在说我对三郎的情意,却不想他说的另有它意。
我看见了无妄送的刀与鞘……好个鞘里藏刀!
言下之意,他们才是一对?
不,我偏不信!
后来,后来,在重府门口那一吻。
我慌张无措,却也暗暗贪享其中滋味,独独不敢回应。
爹爹知道了这事,却没有想象中的责骂……叫我与他走的近些,再近些,套取些什么东西。
我心有不甘,不曾想有一天也要以色侍人,然,也暗自窃喜,可以对他为所欲为。
画船一吻,他百般柔顺,娇艳迷醉,而我却好似连魂儿都丢了。辗转反侧,贪婪掠夺,最后……几乎用尽毕生的克制,才将他放开,我动了****……再下去,必定在这里便要了他,无管男女。
他赠了我一枚玉珏。
没想到,这却是我们之间最后的牵扯。
爹爹拿走了它,紧接着……重家倒了。
我日夜为他心惊胆战,却也隐约有感觉,此事,或许与那玉珏有关,也料定他会回来找我。
他便真的来了。
只是,我不能,却不能再接受他,更不能表现出一丝温柔,那会害了他啊!
我知道他在身后跟着,便故意安排了与真阳公主私会,将他……逼走了。
城里城外,他似乎侥幸逃脱,我知道,他可以的。
却不曾想,竟传来了他战死南疆的消息,延明还割下了他的头颅带回来。
我不敢去看,却还强逼着自己去确认,只因,心底那一丝丝,侥幸。
是他!
我浑身颤抖,如同浴火炙焚,撕心裂肺!再已摸脸,湿凉一片。
暗中,我开始查探重家倒台的案件。终于知道了那所谓的投敌**不过是借口,德宗想要的是那得以长生的金夏密藏!
我无法,无法在这朝堂上待下去,只因为恶心,请旨出征。
三年,再重逢。
他仍旧是眸如溪澈,笑意融融。
只是,却也有些不同了,那笑容之下,眉眼之中,再无往日痴迷眷恋,只余一片残垣焦土,漆黑如墨。
可我不管那许多,满心只有一个念头,要补偿他,要怜惜他,要护他周全,要……好好去爱他。
秦王军帐外,我听到他惊叫,想都没想便冲进去。
看到的却是……他其实是她?!
那样娇媚惑人,婉转承欢,是在别的男人怀里!
不,他,她是爱我的!
当年的她何等讨好,何等卑微,何等……可我却背弃了那样绝望的她。
我恍然想起,在画船上,她垂眸低声,“阿苏,我可以抱抱你吗?一下,一下就好。”
当时,我在想什么呢?
她又是怎样在挣扎中万念俱灰。
老天怜我,没一会功夫,她便被秦王赶出来。
只是,我要如何才能让她明白呢?
她满脸都是对秦王生气的忧心和对我言语的不耐。
我急了,却不想,将她气病……可我在痛惜只余却仍有一丝窃喜,她生气,是不是代表,还在乎我?
但我终究太过乐观了。
她,再对我无意。
哪怕是一个眼神,都那样虚情假意。
她托我照顾梁安平,彼时柔情软语,我又怎会不知,那不过是她一时有求于人罢了。我,恨透了她那张笑脸。却更恨透了自己!
可当我知晓那玉珏于她的真正意义,更是一心想着,让她杀了我,便一了百了,从此不会再有这般求而不得的折磨。
也正是有了那玉珏,秦王远征栾伊一战,方能险中取胜。原来,当年的三万墨机军并没有覆没,而是尽数化作平民大隐于沙城,三万扩为七万,个个精兵能将,将栾伊剩余大军剿杀殆尽,从此,栾伊疆土,半数归为攀越,半壁归属大明。
难怪,难怪,延明攻城,她有恃无恐。而她投诚秦王,也终究不是为我,而是护那手中底牌。
至此,我也终于明白,无妄那一句“迷途不知返,必定悔终生”……
瞧着她一身凤冠艳妆,步步生莲,踏上玉阶,挽上大明新帝黎墨宸的手,我想,这大概就是老天对我的惩罚,让我一生一世,守护,用尽一切去守护她和她心系之人。
他上朝,她便在殿外玩耍等候。
他下朝,她便在一旁饮酒作陪。
落日伏西,她与他一道闲散信步,时而辗转身侧与他絮叨这内外轶事,时而耍赖调皮跳上那人肩背指手画脚,时而又牵着儿子在雪地花丛间嬉戏打闹……
他们大婚三日,我便娶了胭脂。
我负她半生,这一件,许了便是。
从此,愿岁月静好,升平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