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人惊恐异常,但仍有人试着冲了进去,结局跟之前一模一样,地上那些方方正正的石块,似乎每一块都是活的,无论怎么走,都会被它们吃进去。
余下的人不死心但又不敢进去,僵持到天黑,无奈只得散去。夜深后,又有些人约合起来,他们决定翻墙而入,然而这些人自出去之后,就再也没能回来。
这其中,就包括了杨泥高的父亲。
家里的顶梁柱一下倒了,杨泥高的母亲整日哭哭啼啼,剩余旁系的人对内宅虎视眈眈但又无可奈何,终于在不久之后他们决定,集体搬出杨家,跟嫡系斩断联系。
杨母带着年幼的杨泥高随伯父搬到浙江海边,这里远离战乱,伯父有手艺,很快便立足下来。年幼的他跟随伯父四处出工,很快也能撑起一片天来。
杨家内宅成了他心里永远的痛。如果他不是杨家的旁系,在浙江海边,他也应该是一个快乐的孩子。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他十五岁那一年,那一天放工后,他绕了很远的路去海边,想趁着退潮捡些海货回来煮了吃,在这里,他见到了那个改变了他一生的人。
初冬的海边已经很冷,这时候基本没有捡海货的人,杨泥高纯粹是想吃才去的。在那一片滩涂地上,他收获甚微,倒是捡了满满一口袋好看的小贝壳。天色逐渐暗下来,他准备回去,抬头就看到很远的地方,水岸交界处,有一个黑黢黢的东西正被海浪冲刷着。
也许是条大鱼,倘若如此可以吃很多天了。他想着就跑了过去,到近处被吓了一跳,地上并不是什么大鱼,而是一个人。
那人趴在地上,看不出死活,杨泥高下意识的就退了几步,准备离开。
海上冲来的死尸,他以前只是听说过,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太晦气了,他想着就准备离开,然后这个时候他听到了那人呻吟出声来。
轻微的呻吟声,似乎头还动了动,他站定在原地,不停的思索到底救不救这人,最后他心一横,掉头往家里跑去。
他不懂医,也没有把握能把这个人背到村里,毕竟他才十五岁,气力上比一个成年人差很多。而且他最害怕的是,这个人现在没死,反而死在了他背上。
一个陌生人在自己后背上一点点死去,无疑是一件最恐怖的事情。
他先去了伯父家,劳累了一天的伯父喝了点酒已然沉沉睡去,于是他只好回家。
母亲做好的饭菜已经凉去,她抱怨几句嫌他回来晚了,端起米饭来他决定忘掉这件事情,就当自己从没去过海边,就当自己从没见过那个人。
吃完饭后他早早的爬上了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他总觉得自己作了孽,老人们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但自己这样算什么呢,他没有做坏事,同样的,他也没有做好事。
海风有些凉,他裹紧被子。月光如水撒进来,他抬起头看着月亮,祈祷嫦娥仙子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然后他听到有东西扒拉门的声音,听不清是猫还是狗,他吼了一声试图吓跑它,反而扒拉的更紧了。
他跳下床,打开门,发现门口趴着一个人,看那人的装束,就是被海水冲上来的那个。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好看的小贝壳。
杨泥高慌忙喊起母亲,又去叫醒伯父,叫来了村里的郎中。郎中给那人喂水把脉,又开了几副药,道,无妨,饥冷所致,调养即可。
那人昏昏睡着,杨泥高走到门外,对着月亮深深地跪拜下去。
第二日杨泥高放工回来,那人已经睁开了眼,但是依旧虚弱的很。伯父赶过来,询问一番后他们发现,这人是个哑巴。
这是一个头疼的事情,问他从哪里来,他只是往东北方向指,伯父询问了村里的老人才得知,东北方向上有一个海岛。于是便托人写了封信,细细描述了此人的特征,几日后托一条渔船送至岛上。
哑巴调养了几日总算恢复过来,他脑子还算灵光,康复起来便帮着杨家做了些事情,很快杨母不耐烦的情绪便渐渐消散下去。
半个月后海岛来了信,并没有这么一个人。哑巴得知消息后呆愣半天,杨母跟伯父商议他去留的问题,然而却并没有一个确切的结果。
第二日一早杨泥高起床上工,哑巴已经穿戴整齐,比划了一番,示意要跟着他一起出工。
杨母就站在不远处,杨泥高用眼神询问了一下,她轻轻的点了点头。
杨泥高与哑巴开始一起为这个家打拼,哑巴约莫二十五六岁,手脚勤快,脑子灵光,砖瓦活一学就会,渐渐的,家里人也开始喜欢起他来。
只是他经常会望着东北方向发呆,杨泥高知道他是想家了,但是他并不能改变什么。
第二年夏天,杨泥高带着哑巴去修葺一座小庙,这是伯父接的活,工期很短,工程量也不大,所以干脆转给了他。他们一起比划着修葺倒也开心,只是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让他们不得不停了下来。
两人躲在庙里避雨,杨泥高跟哑巴比划了一会便开始担心天黑能不能回家的问题,哑巴坐在那里无趣,捡了些废弃的木料敲敲打打起来。
大雨一直持续到傍晚,眼见天色黑了下来,杨泥高决定冒雨跑回家,他刚站起来便被哑巴拉住,指着地上的一个小木人给他看。
小木人有一尺高,四肢五官均在,雕刻得栩栩如生,杨泥高赞许他做的不错,但是心里依然想着的是,得冒雨回去了。
哑巴得到赞赏开心的笑了起来,“啊啊”两声示意杨泥高转回头。他有些不耐烦的回头去看,然后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原本躺在地上的小木人正一点点的坐起身来,手撑在地上,慢慢爬着站起来,一步一歪的朝他走了过来。
他惊恐的后退几步,随即便被哑巴“咯咯”的笑声所吸引,他定睛看去,就见哑巴手里有几条细细的线连在木人身上,随着他手指的变幻,木人也不停的一步步走着。
孩童之心瞬间被勾起,他知道这叫木偶,但是没想到哑巴居然会做这个。他立刻示意哑巴让他玩会,接过线来木偶的四肢便耷拉下去,任凭他怎么拉线,木偶连站都站不起来。
杨泥高有些沮丧,哑巴牵住他的手,一点点指导他摆弄木偶。
终于在天黑的时候,杨泥高能在哑巴的帮助下让木偶走两步了,仅仅是两步,也足以让他兴奋到忘乎所以。
回家是母亲的一顿斥责,但他依旧开心的很,吃过饭后便跟哑巴关到一起,开始研究那个木偶。
哑巴又悄悄做了两个精致的木偶,这一年深秋,他终于可以单独提线让木偶活了起来。他很开心,可是哑巴却不让他在众人面前展示,他也不想在本地户面前多惹是非,于是只能在夜里,两人提着木偶相互斗法。
转眼年关将至,他们停了手里的活准备过年,这一天中午他们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门口来了一位五十多岁的婆婆,隔着院子的栅栏,杨泥高看到她脸上像是开了朵花一般。
杨泥高站起来去迎她进来,她脸上堆满了笑容,哎呀,你小子可有福气啦。
杨母迎出来,也是一脸笑容,崔婆婆,快快快,屋里坐,人家怎么说?
哎呀,你们杨家可真有福气呐,人家很是喜欢你这个憨小子。崔婆婆灿烂的笑着进屋,杨母激动的差点跟她撞在一起。
杨泥高目送她们进屋,重又坐下来,看着哑巴说,她给我说媳妇了。
哑巴点点头,旋即“咯咯”笑了出来。
女孩不高,常年的海风让她的脸稍有些黑,左眼下有一块小小的黑斑,眉毛生得稀疏,明显画过了眉。她躲在里屋门口,冲着杨泥高做了个鬼脸。
此时的杨泥高端端正正的坐着,头也没敢歪。女孩的父母在屋里上首坐着,认真的打量着他,哑巴挑来的娉礼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屋内一片沉默,良久之后女孩的父亲点了点头,她母亲立刻迫不及待的问了起来。
在问到他父亲时他沉默了一会,随即轻轻的说,给一户人家盖房子时不慎摔了下来,挺了一个月,最终去世了。
这是母亲教给他的,并且是街坊邻居都知道的,杨泥高说完心里有些淡淡的哀伤,他宁愿相信父亲真的是这样去世的。
婚礼定在开春的时候,整个年前年后,杨泥高都在准备婚礼的事情。房子上的草又重新翻了一遍,墙也重新涂过,院子里的树全部伐了做成家具,那是杨家刚刚搬过来时便种下的,如今十多年过去,已然成材。
婚礼当天杨母泣不成声,几度哭到喘不上气来,哑巴在一旁也呜呜哭了出来。杨泥高没哭,他说话都带有哭腔了可是眼泪却没有掉下来,他觉得不应该哭,这本就是一件喜事。
当年得知父亲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候他都没哭,这个时候,就更不应该哭。
洞房花烛夜,他掀开红盖头,新娘淘气的朝他做了个鬼脸。他笑了一下,笨拙的将手搭到了她的胸上。
坏蛋,新娘子拍他一巴掌,立刻又银铃般笑出声来,他也跟着憨笑起来。
在这一片欢笑里,一丝轻微的咔咔声被完全掩盖。窗外一个尺许的木偶正一步一步走过来。
这是杨泥高从来没见过的一个木偶,它浑身上下泛着月光,五官精致可爱,但是仔细看去就会发现,它全身上下,没有一根丝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