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美的红盖头,精致的凤冠霞帔,沿途风风光光的唢呐声和密密麻麻、水泄不通的围观群众……有时想起自己竟被一列喜气洋洋的迎亲队伍八抬大轿抬往范家,佟雨嫣便不得不甚为安慰。作为一个在革命的熊熊烈火中完全溃不成形的清末贵族家庭的一员,她对未来已经没有了选择的权利,或者可以说,从生下来那一刻起就没有。有什么呢?虽然她以前是金枝玉叶、名门闺秀,却无时无刻都必须遵守严苛的封建教条,从穿衣到走路,从举止到谈吐,从生活到婚姻。要不是家庭的没落让她从千金小姐的高位,屈尊降贵成为一钱不值的穷人家,为了爹娘和兄弟的生活需要被迫以高价卖给范家大老爷范宗瑞作二姨太,她也许早就和他们为她指定的那位纨绔子弟成亲了。
所以,她实在不能分辨革命带给她的是好是坏。
佟雨嫣坐在范府的庭院里,忍不住回想从出嫁以来到现在的十几天生活。
这里是外滩十三号,东临奔流不息的黄浦江,西面为哥特式、罗马式、巴洛克式、中西合壁式等52幢造型严谨、风格迥异的大楼,被称为“万国建筑博览群”。虽然贴上了门牌号,但十三号其实是一个再古老不过的大宅子,东厢房的青花瓷、西厢房的古铜镜、屋顶上几经雨打而斑驳开裂的瓦片以及院落里一口幽深的水井和那个雕刻了狼图腾的青铜大鼎,所有的事物都在向来到这里的人们传达一种久远年代里的讯息。
然而这样反倒与周遭来来往往的人们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这些男男女女,或者西装革履,金丝眼镜,头发一律从前额梳到后脑勺,打扮得精神抖擞;或者涂上精致的妆容,花色旗袍下露出白皙动人的大腿曲线,一双亮丽的高跟鞋踩得地面“噔噔”作响。他们不断出入在上海总会大楼、汇丰银行大楼、恰和大楼这些雄浑、雍容、魅力四射的建筑物之间,乐此不疲。
正是因为跟不上周遭变化的步伐,形单影只的十三号老宅才愈来愈显出老态龙钟。在这个微妙朦胧的秋日里,它几近衰竭的心脏残喘地呼吸着秋末时节余留的温度,就像一片风中凋零的叶子,即将消失。
自打来到这里,佟语嫣就再没回娘家去看过一次。有的时候想起来,她甚至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特别无情的人。如果再把时间往前推一推,九岁的她好像已经是这样。
那一天,娘亲带着她和几个兄长在院子里玩耍,其中一个哥哥淘气得很,趁娘亲没注意偷偷溜到爹的贮藏室去了。贮藏室里全是爹所珍爱的书法字画和瓷器古董,爹从不让人进去。没多会,贮藏室里传来那个哥哥的哭叫。大家闻声,急得冲了进去,也不管是否得到了允许。一看,原来那个淘气的哥哥摔碎了一个瓷器,碎片把手指给割破了,指间不停地溢出鲜血来。
正在这时,大娘进来了。本来还笑盈盈的一张脸“唰”地一下白了底,惊慌失措地跑到儿子身边,大声尖叫起来。
这声尖叫可够响亮的,该来的,不该来的,全都来了。
老爷,你可要给我儿子做主啊,大娘有条不紊地哭诉。她,就是这个小丫头,偷偷跑到贮藏室里,摔碎了老爷的瓷器。我们听见响声跟进来的时候,一块碎瓷片恰好割到我儿子的手指,流了一地的血呢!老爷,您看看,这小丫头现在就这么不听话,以后长大了还不得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我看还是趁早把她嫁出去得了!
真有这回事?爹转过脸去问娘亲。
他不管走到哪里,身上总带着一股腐朽的书生味道,好像一具在泥土里掩埋了很久的尸体。因此,他说话的时候,她总是别过头去,尽量憋着,不吸气。那模样让她的脸看起来像一个皱巴巴的纸团,不惹人怜爱,也注定了无法得到他的喜欢。
佟语嫣明白这一点,所以她清楚这个问题是白问的,爹心中已自有答案。
令佟语嫣无法原谅的是,娘亲竟主动替她承认了错误。
姐姐教训的是,回头我会好好说说这孩子,她现在实在有点不太像话!
每次跟爹和大娘回话,娘亲总是那样低着头,从喉咙底下发出一声。
这样荒谬的话让佟语嫣觉得眼前俯首帖耳的女人活得特别的不真实。
她讨厌这种不真实的生活。
连最基本的辩解权也没有。
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吧,她成了个无情的女子。对这个尘世里的悲欢离合,她连眼皮也不愿眨一下。
偶尔也会碰见一些同年龄的官宦人家的小姐,听她们叽叽喳喳聚在一起谈论诱人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和锦衣玉食的生活,谈得那样悦而含羞、娇而生媚,她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话说回来,如果现在让她回到那个所谓的“家”里去,她应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回去呢?女儿?妹妹?
不,都不可能。
她永远记得出嫁那天,她那位泪眼婆娑的娘亲来到她的花轿旁边,哽着喉咙对她说道,闺女,娘对不起你……
娘亲握着她的手,一道泪水沿着她褶皱的皮肤滑下,滴到了佟语嫣的心坎,让她全身一颤。
范府派来迎接新娘的下人开始催促,但娘亲却仍未松开佟语嫣的手。佟语嫣凝视着这位无论是在革命以前,还是在革命以后,始终没能好好生活过一天的至亲,心如刀割。她注意到了,娘亲还有话想告诉她。老人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佟语嫣知道她想说什么。
闺女啊,娘小时候还不是和你一样,因为我们家穷,佟府是大户人家,佟老爷又看得起我的姿色,才有机会把我卖到佟府当小老婆。现在我们家没落成这种样子,还好范老爷看得起你,要不你怎么着也攀不上这样的高枝啊。你就当是命里拣了块宝,不要再记恨你的父兄和大娘,以后在范家好好伺候范老爷,把自己照顾好,也算是我最后对你的期望了!
老人最终还是把想说的话都吞到了肚子里了。她是到底不愿伤害她,还是仅仅不敢说,怕她以后仗着范宗瑞的势利报复娘家人?
无论如何,她到最后还是没有和女儿站在一边。佟语嫣深信,她就是临死的时候也会如此。难道这就是她这一辈子所信仰的——生是佟家的人,死是佟家的鬼!
佟语嫣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绝望过,有那么一瞬间,她极度地憎恨着面前这个和她共同生活了十六年的老人。
她抬头,目光跃过面前的老人,望向佟府光秃秃的大门口。门前一个守门的仆人也没有,下人们很早就各奔东西了。朱红色的梁柱上,油漆日渐剥落,剩下的犹如一只骨瘦如柴的老狗啃食着爪子里的最后一根骨头。白茫茫的天幕里,也只有门口的那块牌匾还在无声无息地低诉着前朝的故事,告诉来往的路人们——这里曾经有个盛极一时的“佟府”。
从那一刻起,她突然对这个世界的巨变有了一丝感觉,对那些谈“革命”而色变的兄长有了一些理解。
父兄和大娘都不在门口,毕竟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处了十几年,这时候,她要彻底地离开这个家了,他们却又躲起来。
想想也对,这会儿,他们要是站在门口目送她远去,她反而会觉得不自在了。此刻,她不正是随了他们的心愿,嫁出去了吗?
动作快点!不就是娶个小老婆吗?有什么好婆婆妈妈的!还敢啰嗦,迟点就别想进范家大门了!
范府的下人又在那催了。佟语嫣还没回过神来,一个粗手粗脚的壮汉就径直走到花轿跟前,把老人的手一把从轿门前掰开,跟着吆喝一声,起轿!
壮汉一呼,唢呐遍天。迎亲队伍在一片欢庆喜悦的节奏声中向范府进发。
佟语嫣没有再撩起帘子朝外面看了,街道上,现在应该有很多人来围观,但那些看热闹的人与她又有何干。如果她现在是一个乞丐,他们连瞥她一眼的功夫怕也会觉得是浪费了。
底下的路似乎有些难行,轿子一颠一颠地抖东抖西,让她有些晕眩。
壮汉刚才的那一抽,算是把她与以前的生活抽离得干干净净了,干干净净得就好像她那十六年的时光只是一场梦境。但若果真是梦又更好了,梦醒了,生活还会继续。而现在的她,梦醒了,心已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