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范府和许许多多官宦人家的府邸又有什么根本性的区别呢。
佟语嫣以前从没来过这间老宅,但她第一次进来的时候却觉得这儿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彷佛曾经见过似的。她不过是从一个老宅子搬到了另一个老宅子,她的生活并没有实质性的改变。
佟语嫣无奈地一笑,她本身就是一件交易品,如今被佟府卖到了范府。
丫鬟们在前面领路,喜闻搀着她的胳膊跟随在后。喜闻是她的陪嫁丫鬟,从小跟在她身边,和她一同长大,关系比亲姐妹还要亲。只是,随着年龄的增加,喜闻对着她,就变成了是奴婢对着主子,做牛做马的,顺服甘愿,绝不敢有任何冒犯之心。忠心耿耿的同时,喜闻话也少了,笑也没了,三言两语,毕恭毕敬。只是基于初到范府,人生地不熟的缘故,两个人的心才又贴得更紧密了一些。好歹喜闻也算是个娘家人,而且对现在的佟语嫣来说,世上似乎也就只存在着这么一个还会为她着想的娘家人了。
范府是一所四面围墙、房屋密布的大宅。石砌的小路一铺,一条条枝节盘错的甬道便伸向宅子的各个角落,像在窥视着整间宅里人们的所言所行。间或浮出地面的青青小径,生了几朵稀疏的野菊花,围绕着七八棵香樟、木棉徐徐生长,才让人们体会到这间宅子里的生命气息。其实对这么大的宅子来说,随便腾出一个地儿就可以种上一大片桃花林、杏花林。但穿行在一个又一个庭院之中,却难得真正见到几片水灵灵的新鲜花瓣。是主人太吝啬了吗?佟语嫣可不敢瞎想。大概是宅子的主人不太喜欢什么花花草草吧。
但宅里的房屋的确很多,这点佟语嫣是深有体会的。她在范家丫鬟的带领下,穿过了一条又一条回廊、一个又一个门洞才终于到达自己的那间。
二太太,我好心好意先提醒你一句,范府可比你们佟府大多了,刚进来了不要到处乱跑,免得到时候找不着回来的路了,让大太太生气。
说话的丫鬟名叫阿碧,是大太太乔思云专门委派到迎亲队伍中去的,为的是提前侦探一下“敌情”,但佟语嫣哪知道这些,她那迷茫的心正在为适应新的生活环境而忙乱。
一只猫从窗口纵身一跃,夹着尾巴“嗖”地一声消失在了墙角边。天色阴冷阴冷的,门大概没关好,时有时无的强风吹得大门“咯吱咯吱”叫。大门两侧都挂上了象征喜庆的红绸带,但映了周围灰蒙蒙的色调,总显得有些黯淡无光、无精打采。
突然,一种奇怪的感觉挟住了佟语嫣,她总觉得范家大院在向她敞开怀抱的同时,也用那根象征喜庆的红色绸带捆住了她。
所幸的是,几天后,当她在属于自己的那块地盘周围散步时,不知不觉走进了一个富有生机的庭院。
一根根木条搭起来的花架显得有些拙劣,但这都不是什么大事,重要的是在她眼前沿着花架不断向上攀援伸展的紫藤花。
佟语嫣张大眼睛,走进了去看。
半圆形的花叶晶莹翠绿,一片挨着一片可爱地生长着。小巧的叶片有的很薄,阳光似乎能够穿透它们的身体,喷洒在下一张叶片的表面。开花的季节还没来临,但小小的花苞亦不失为一种美的造物。苞尖缀上了零星紫色,越往下,紫色越淡了下去。花苞生得很密,却又始终朝着同一个方向,乍眼看,还以为是一个紫色的小海螺,可以放在嘴边吹一曲欢快的“拾贝歌”。
这鲜活的小生命,看得佟语嫣心里“砰砰”直跳,不自觉地竟对它充满了怜爱。靠得越近,她就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它们跳动的脉搏。那是浪花搏击海浪的声音!
她用手指去触摸,用鼻子去嗅闻,用耳朵去聆听。
早晨清冽的空气慢慢散去,柔和的阳光渐渐普照到这个小小的庭院里。佟语嫣在光与花的围绕中闭上双眼,用身体去感受光的抚摸和花的鼓舞。
二太太,二太太。
佟语嫣转过头去,却见是丫鬟喜闻。
太太,我刚进屋找不着你,还以为你真的迷路了,就急着来找你。喜闻跑得脸红红的,还喘着气。
我哪有那么容易迷路呢,佟语嫣笑了笑说。
她生动的眸子如一道水波,漾起一圈圈涟漪,在阳光的辉映下星光闪烁,美丽至极。她的背后,那一朵朵紫藤花苞连成了一件花的嫁纱,映衬着她十六岁的娇柔绰约的身姿。空气暖暖的,暖暖的温度使她的脸色焕发出一种生机勃勃的光彩,两朵红云飞上脸颊,双臂像攀着阳光似的充满力量。此时此刻,她就像一位穿纱披带、踩云撒花的紫藤仙子,撩人心弦。
喜闻突然眼眶湿润。
但佟语嫣并未发现,她的兴趣集中到了另一件事情上。
喜闻,你快过来瞧一瞧,她指指那群茂密生长的紫藤花。
这个呀,太太,我昨天端水路过这里的时候已经发现了。
那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个宅子看着光秃秃的,没有一丝一毫的生命力,但这个小小的院落却生长着这么繁盛的一群紫藤花。
当时我也很奇怪,就问了和我一起干活的那些下人。我听他们说,前一段时间,这儿住了一位姓顾的先生,这些紫藤花都是那位顾先生种下的。因为顾先生是老爷的客人,他们不敢拦着他种。每天早上经过这个院落的时候,下人们都会看见顾先生为这群紫藤花浇水、除草、施肥。结果,这群紫藤花就真的长起来了。
那顾先生现在人在哪里呢,佟语嫣问。
顾先生和老爷关系密切,他去干什么,只有老爷才知道。不过,他们都认为顾先生是去帮老爷办事去了。说白了,顾先生就是老爷的手下。
哦,佟语嫣叹了一声,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替一个不曾谋面的陌生人惋惜,但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
这主人一走,花就没人管了,太太你看,下面的杂草都长了一堆一堆。过不了多久,这花也该死了,喜闻看着花藤底部说。
那怎么行,我不能让它死!喜闻,我们来帮它除草,我一定要让它活下去,佟语嫣一把抓住喜闻的手说。
那天一上午,佟语嫣都在忙于除草。喜闻去柴房找了一把铁锹,急匆匆赶过来递给她,并用怀疑的眼光盯了她好一会儿。不光喜闻怀疑她,连她自己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举动。
虽然在以前的家里,她没受到过宠爱。但毕竟是官宦人家的大小姐,粗活重活是永远和她沾不到边的。现在,要让她拿起一把沉重的铁锹,像个莽夫一样双脚踩在泥土里除草,这对她,的确算是一个挑战。
没做多久,热汗就出来了。汗珠顺着发丝往下跑,“啪嗒”一声落在鼻尖,痒痒的,很不舒服。她实在受不了,抬起手一擦,鼻尖像沾上了一块什么东西似的,粘粘的难受。
哈哈,你的鼻子,哈哈。
是一个小男孩,虎头虎脑地直往这边蹿。
你好,我叫范旭,是这家的少爷,今天刚和我小姨从法国回来。我以前没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原来是乔思云的独儿子,前几天听范宗瑞说被送去他外公家度假去了,偏巧这个时候又回来了。
佟语嫣还没来得及回答他的问题,他就径直跑到佟语嫣跟前说,你蹲下来,我给你擦擦,你鼻子上有泥巴。
佟语嫣一怔,竟把铁锹搁在一边,乖乖地蹲下身来。
范旭在喜闻惊奇的目光中从兜里拿出一块毛巾,认真地帮佟语嫣擦干净。
佟语嫣只感到一层氤氲的雾气在眼眶里打转。
谢谢你,她说。
应该我谢谢你才是,谢谢你帮顾先生照看这群紫藤花。
顾先生,你认识他吗?
范旭似乎特别以此为傲,扬起小下巴说,那当然,顾先生是我的朋友。
佟语嫣不禁呵呵一笑。
范旭见佟语嫣不相信,急得直跺脚。
佟语嫣收住笑容说,那好,你就跟我讲讲顾先生现在在哪里,不许胡编乱造,你要是讲得像模像样,我就相信你和他是朋友。
范旭一只手挠挠后脑勺,想了半天才说,其实,我也不知道顾先生去哪里了。他走的前一天晚上把我叫到他的房间,说如果我有时间的话请帮他照顾一下这群紫藤花,他要出一趟远门,因为把我当朋友才拜托我这件事的。但他前脚刚走,我娘就硬要我回法国看望外公、外婆和小姨,我只好回去。走之前,我专门给花浇了水、除了草,还和它说了会儿话。今天刚到家,我连爹、娘都没来得及看,就跑到这边来了。
佟语嫣是第一次和小孩子这么亲切地交谈,但她完全相信他所说的话。
面对范旭期待的眼光,她选择了微笑,范旭长舒一口气,像是终于卸下了一个重担。
我相信你的话,但你以后也不必总是往这儿跑了,你每天都要念书对不对,把书念好需要时间,所以以后就让我来照顾这群紫藤花吧。
好,不过如果我有时间的话,你得让我和你一起来照顾它,因为这是我对顾先生的承诺。男子汉应该言而有信,做不到这一点,我就不是个名副其实的男子汉了!范旭倔强地说。
佟语嫣禁不住好奇,你很喜欢那位顾先生吗?
顾先生什么都懂,他经常教我这个、教我那个,空了还和我一起抓蛐蛐玩。不过,那都是家里没有人的时候。顾先生从不让我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因为你帮顾先生照顾紫藤花,我才告诉你的,你可千万别跟顾先生提起这事。
放心吧,说不定我都不会遇见他呢。
一定会的,范旭斩钉截铁地说,顾先生一定会回来看这群紫藤花的,那时候你就会遇见他了。
真的会吗?他还会回来看它们吗?
佟语嫣再次回首凝望着那群紫藤花。
花苞含水,花叶满翠,花枝摇曳,花藤绝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