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佟语嫣刚刚从床上爬起来,就收到乔雅曼的一份礼物。
她打开盒盖,是一套漂亮的学生服,连布鞋都配上了,乔雅曼想得可真周到。
这是那天我们俩去裁缝店定做的衣服,今天恰好送过来了,我就给你拿来。乔雅曼解释。
谢谢你,雅曼,佟语嫣不知道说什么好,把蓝色上衣攥在手里看了又看。
乔雅曼摇摇头说,就当做是临别的礼物吧,我明天就要走了。
突然,佟语嫣停止了翻动的双手,失神地问道,回法国吗。
她只顾着失神,前额猝不及防地被乔雅曼伸出的右手食指关节敲了个正准。她揉揉额头,乔雅曼很温柔,一点都不疼。
我们学校选派我去北京大学学习一段时间,这是个好机会,我可以更深入地了解中国文化,所以我不想放弃。我已经买好了去北京的火车票,明天早上八点十分的车。
正当佟语嫣以为一切事物都在向前发展的时候,乔雅曼的一声北上掐灭了她的幻想。她这才意识到乔雅曼对她来说是多么重要、多么依赖的一个朋友。她和乔雅曼抱在一起,听见她安慰似的对自己说道,放心,我一有时间就给你写信。
不过,既然不是回法国,那就要好多了。至少,她还有机会再见着乔雅曼。从这个角度上来看,乔雅曼的北上毕竟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乔雅曼的此行只提前透露给了她,这也是佟语嫣后来才知道的。在那个灰蒙蒙、阴沉沉的隆冬清晨,当一行人在佟语嫣的引导下赶到火车站的时候,只看到一辆浓烟滚滚、轰鸣声响,已经发动了的火车。
乔雅曼把八点整的火车时间说成了八点十分,是故意的还是无心之过。
后来,她也在给佟语嫣的第一封信里为此事表示了歉意。
语嫣,原谅我告诉你错误的时间。我实在不想目睹与亲人、朋友分别时的场景,那太让人伤感了。
佟语嫣盯着这句话发了好一会儿呆,她不知道何时起,乔雅曼也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
长长的火车呼啸而过,在地平线的尽头一点一点地消失殆尽。
乔雅曼走的那天下午,李松霖也走了。他买了一张到北京的火车票,只身而去。
乔雅曼的名字已经嵌入我的生命里了。
走的时候,他留下这么一句话。
之后的日子佟语嫣过得十分说不出滋味,过了很久很久她才习惯下来。但在以后的岁月里,她还是常常想起这一天,想起这一天之前,乔雅曼的艳惊四座,想起这一天之前,李松霖的风度翩翩。
她永远忘不了这一天,因为这一天之后,时间定格了未来,他们告别了从前。
也许,当她在元宵灯会上陶醉在顾南烽的怀抱中时,就注定了未来黑暗的走向。
乔雅曼和李松霖一走,顾南烽倒没有太多的理由常来范府拜访了。虽然范宗瑞嘴上叫得亲热,但毕竟不是一个姓氏,况且佟语嫣又是年轻女子,来往多了必定会引得人私下议论。每当这时候,佟语嫣都会想起乔雅曼临走时说给她听的一句话——语嫣,你的幸福才刚刚开始,结局是什么,没有人说得准,但是你不能放弃。
她不知道乔雅曼说这句话的用意是什么。但她发现,她和顾南烽之间的确横亘了太多太多……
他们喜欢相会在紫藤花架下。
时过境迁,紫藤花丛已经疯狂地爬满了整个花架,密不透风。顾南烽又找来几根木条,接着把花架向外扩充。他和佟语嫣一样,希望紫藤花能爬满整个庭院。
和顾南烽在一起,佟语嫣学到了很多东西。他教她读书、写字、绘画,她意外地发现,对这些她都饶有兴趣。空暇时间他还会跟她讲一些她从不知道的事情,譬如哥白尼提出的“太阳中心说”,第一个来到中国的外国人,辛亥革命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很多东西范旭也不知道,他们两个便不得不静下心来,仔细地听顾南峰讲,尽管最后还是一筹莫展。
这样的日子也算过得妙趣横生。
直到有一天,佟语嫣突然在自己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注意到那部意外得来的崭新留声机。
她把它从盒子里抱出来,用自己的手绢拭去覆盖它的些许灰尘。回头看看,它优雅的外形竟是那么迷人。
从早到晚,她不厌其烦地注视着它,向它投去流动不息的目光,充满迷恋。她走到它跟前,用手抚过它光滑的金属表面和细小的零部件,叩问自己,为何它圆形的弧度施展得那么完美无缺,引人入胜。
她听范旭说这个叫做留声机的西洋物品能够放出音乐,便问他,音乐是什么。
范旭说,音乐是一种美好的艺术,学校里的老师都是这么说的。说着,他的嘴里就开始哼哼了。她觉得很好听,问那是什么。他说是《梦中的婚礼》,是他听顾先生这么哼过的。
于是,她竟也低声哼哼了。她闭上眼睛。瞬间,灵魂就像脱离了躯壳,飞出去了似的。她觉得她好像离开了范家的大宅子,正在晴美的浮云中蹁跹,她降落到草地上,又翩然至半空中,在青山流水的蔽日下沐浴朝露,于彩霞满天的山谷间自由呼吸。
她心中突然生出渴慕,一路疾走来到紫藤花架下。
她的希望没有落空,他真的在那里。
你会用留声机么,她问顾南烽。
不多时,在范家这座老宅子里,倏地飘来了一个精灵,它从一部留声机里降生,沿着特有的轨道四处潺潺流动,四处奔跑跳跃。最后,活生生地流进佟雨嫣的心坎里。
她侧耳聆听那首《梦中的婚礼》,脸上满是神采活现的光芒,像尝到了蜜酒一样面若桃花、醉身其中。音乐把她团团包围,她被俘虏了,但却显得异常兴奋。音乐爬上她乌黑的发髻,爬上她素净的旗袍,爬上她轻轻踮起的脚尖,音乐在她的瞳孔波动,在她的唇角留下一吻,音乐穿过她的身体,直指心脏……
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控制不住,又不明就里,迫切需要旁人的指点。
你想跳舞么,顾南烽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