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宿,佟语嫣都没好好地合上一次眼睛。原因,却与那丢失的香囊无关。
她没有拿得出香囊,甚至急红了脸,但顾南烽却一点没介意。相反,他倒像是特意准备过似的,从上衣内侧的衣袋里抽出一支水墨色的钢笔,溺爱般地凝视着它说,这支笔跟着我好多年了,从我参加革命时起就呆在我身边。对我来说,它就像我的影子一样和我连在一起。但现在,我已经用不着它了。
说到这里,他侧过头看向她。
送给你吧,你会用得着的,他说。
她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从他手中接过那支笔,像接过一件圣物一般。
金属外壳制成的钢笔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彷佛承载了一段悠久的历史。因为使用时间过长,光滑的外表已经掉了些许油漆,显出一丝斑驳,但握在手心里始终是清凉怡人的。
佟语嫣又从枕头底下翻出那支钢笔,盯着它看了很久很久。
我会用得着的,我要用它来学写字。以前我写过一点毛笔字,真不知道用钢笔写字是什么感觉?她想着想着,就忍不住拿着笔杆在空中左画画,右画画。
是这样握笔的,还是这样?她的五根手指转动得飞快。最后,她也想累了,甜丝丝地进入了梦想。
第二天,在紫藤花架旁边坐着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惦念起那支钢笔。望着眼前一片紫色的花丛,她不知不觉就出了神,竟没听到乔雅曼由远及近欢快的脚步声。
待她注意到时,她真是又诧异又羡慕。
乔雅曼今天的打扮真是万花丛中一点绿。她头上戴了一顶时髦的花边草帽,一件墨绿色碎花长裙及地,衬托出她朝气蓬勃、青春靓丽的一面。明媚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她浑身像镀了一层金砂似的分外耀眼。她那活泼的眉眼因为兴奋而显得跃跃欲试,彷佛跳动着生生不息的火苗,更显出她的明亮动人。
这样精心脱俗的打扮当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特意为今天晚上的元宵灯会准备的。而乔雅曼此行的目的就是来邀请佟语嫣。趁这个机会,她想带她出去散散心,顺便把香囊送给顾南烽。
我跟姐姐请示过了,她很爽快地答应了这件事,所以你不用担心晚上回来她会说你什么。乔雅曼俏皮地笑着说。
这正是佟语嫣最担心的地方,可她又不好意思讲出来,现在被乔雅曼说破,她也只好勉强地笑了笑。
但是,当听到乔雅曼说李松霖和顾南烽会和他们一起去时,她却陡然心一跳,笑不出来了。
真奇怪,和那个丢失的香囊比起来,这件事更能够让她心绪紊乱,心神不宁。为了回避乔雅曼的疑惑,掩饰自己奇怪的举动,她把头转到一边。
长巷街,街如其名,一条长长的巷子串通了城东和城西。不仅如此,巷子主干路上还有众多分支,隔一段路,分出一条隐蔽的窄巷子,乍一看,阴森森的还有点吓人,所以很少有人会真跑去那里面玩赏。在大多数人们眼里,长巷街只有一条路,就是此时此刻被火红明艳的花灯照亮照热了的主干道。但别以为长巷街就真的如一条巷子似的单调无味,这可是一条曲曲折折的巷子,连接了许多巷外之景。巷子所过之处,既有碧绿澄净的湖水,也有柳色青青的石桥;既有古色古香的亭台楼阁,也有冷香脉脉的寒冬腊梅;既有诗情画意的萧瑟吹奏,也有喜气洋洋的鼓乐鼎沸。
华灯初上,在这条巷子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已经开始多了起来,大家走在辉煌的场面里,目光在花灯形成的晕眩中游走,耳膜在鼓声、掌声、欢呼声汇成的雾罩中搏动,享受着这些平头老百姓共同制造的美好一刻。尽管这美好看起来有些虚恍。不过,把生命置于虚恍中也未尝不是一种较好的选择。
顾南烽静静地观望那些从他身边一闪而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男女老少每个人都是满脸笑意的,就连最底层的黄包车夫、傻乎乎的铁匠铺小伙计、愁眉苦脸的算卦老先生和那个卖上海混沌的摊贩,也都在这里笑啊、乐啊、玩啊、逛啊。他们身上荡漾着的欢悦与真实感染了他,让他脸上也不知不觉地现出几分淡淡的笑意。他们看着花灯,他却盯着他们聚精会神地看。他都不知道有多久没有这样仔细地注意这群普通人了。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打动了他,让他又一次开始留心这群平凡而又伟大的普通人。
你说雅曼不会出什么事吧,她是不是迷路了?一旁的李松霖突然侧过头来看着顾南烽问。
他明显有些着急了,不停地念叨着,她才刚从法国回来,或许还记不清这里的路。这么远的地方,她又不让我开车去接她,只让我们在钟鼓楼这儿等她,要是路上出了什么事,怎么办啊?
李松霖说话的语气满满地含着一筐真情,这在顾南烽和他相逢之后是少见的。他不由得把目光转向李松霖,沿着他的脸庞开始打量起来。灵秀的眉梢之下,李松霖因为担心而魂不守舍的面孔英俊而多情。
正在这时,一群人嘴里嚷嚷着朝这边拥来。
仔细一听,他们一边大声嚷嚷,一边不断叹气道,唉,又要打仗了!
李松霖找来一个老伯询问,原来巷子口那边突然冲进来一拨骑着高头大马的军队,在密集的人流里横冲直撞,伤了几个孩子和年轻小姐,把正在观灯赏月的人们吓坏了,大家便都往这边安全点的地方拥来。
这才平静了多久,又要开始打仗了,顾南烽说。
他们军阀间混战,也不能把老百姓这么不当人啊,跟禽兽似的!李松霖忿忿地说。
这是一场无穷无尽的战争,永远没有输赢。
顾南烽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他们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过去战斗的日子。点点滴滴,如层层海浪,潮起潮落。
但这一切平静被李松霖的恍然大悟打破了,他如梦初醒般地睁大了眼睛大叫道,难道雅曼被军队撞伤了?她被撞伤所以没法赶来?不行,我得去巷子口找找她!南烽,你先在这儿等着,要是雅曼过来找我们了,也好有个人陪着!
转眼间,他急匆匆的身影就消失在汹涌的人潮与璀璨的灯光之中。
灯会已经开始很长一段时间了,却不见李松霖与乔雅曼的踪影。顾南烽独自站在钟鼓楼宏伟壮丽的大门前,环视周围千姿百态、栩栩如生、流光溢彩的各式花灯。
今年是龙年,做成巨龙模样的花灯特别多。龙鼻子上两根胡须高高翘起,从体内发出的光线把全身的龙鳞照得金光闪闪,成了夜晚的繁星。通常,巨龙旁边会摆上几条漂亮而富有灵气的红色鲤鱼,不厌其烦地向人们讲述着一个“鲤鱼跃龙门”的故事。
顾南烽望着那些鲤鱼。曾经,他也雄心勃勃,就如它们一样,想化身为龙。但现在,他连鲤鱼都算不上。
那边在舞狮子啊!一群人大叫着,边笑边朝另一边奔过去。顾南烽侧耳细听,果然传来锣鼓喧天的吵闹声,可是被人们奔跑的脚步声冲淡了,听不清楚。
他只好回过头来注视着眼前过往的人流。大家全都是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孩子的手被小心翼翼的父母紧紧地牵着,先生的臂膀被可爱的小姐甜蜜地挽着,老人的怀抱被淘气的孙子神气活现地占有着。他们携带着快乐与满足,一队一队地从他眼前穿过,他本来应该为此而高兴,但他却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旷世未有的孤独。
他感受到了,真真切切的,他感受到的是他原本早就不在乎的、********的孤独。
夜晚的空中响起一声爆破式的訇然巨响。
放烟花了!孩子们欢呼雀跃,两只小手高高地举在空中。
是芙蓉桥那边在放,我们快过去看看!一个小孩子提议道,跟着一群孩子风一般地冲了过去。
芙蓉桥就在顾南烽视线内不足五十尺的位置,这回他可以看得很清楚。
火药在升腾的过程中猛烈地炸出一声,然后飞散成流星般的碎片,洒落在城市尽头,目不暇接。在这玉树琼花的世界里,什么都是明亮夺目的,真情实意的,充满希望的……
顾南烽的视线顺着一块下落的流星碎片移动,它不偏不倚地落在芙蓉桥头的阶梯上,照亮了伫立在那儿的一位女子。
顾南烽突然屏住呼吸。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佟语嫣看。
她穿着一身白色碎花的高领长袖旗袍,长裙姗姗,脖子上挂着的一串珍珠项链被厚厚的毛披肩遮了大半部分。她把长长的秀发整齐地盘在脑后,前额只留下一层薄薄的刘海,使她整个俏丽的容颜都唯美地展现出来了。火树银花映照在她清如碧波的脸颊上,她不由得咧开嘴,粲然一笑。
她仰头望着夜空,笑容拍打着湖面,激起层层涟漪。
一种莫名的牵引拉着顾南烽向前挪动步伐。
一步一步,他来到芙蓉桥头,迈上三级石阶,面对面站在她跟前,凝视着她由惊异到喜悦,由喜悦到紧张的表情变化。
一个人吗?他问。
一队军马冲过来,我和雅曼走散了。
之前没听雅曼说你要来灯会。
那是因为……佟语嫣结结巴巴,拖了半天都没说出口。
最后,她索性把手往顾南烽的衣兜里一伸,随即说道,这是上次我想送给你的东西,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帮助。
她的面容因羞涩而愈加娇红粉嫩,蛾眉丝丝,杏眼桃腮,樱唇鲜滑,皓齿均匀。月亮的清辉洒在她的雪肤花貌上,像为她披上了一件圣洁的白纱。万家灯火灿若星河,而她就是那星河里的一朵芙蓉花,淡雅而清新,徐徐地、渐渐地走入他的生命里,他还浑然不觉。
他猛地把她拥入怀中,她先是不知所措,而后也环住他的腰。
她的影子合进他的影子里,他们的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老长。
他终于知道他的改变源自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