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佟雨嫣,偶尔回想起舞池里的驰骋,仍然不由得一阵心动。不为别的,就为可以无拘无束地跳舞,跳出自己心仪已久的舞步。对她来说,那份灵魂的升华与快乐,是什么也代替不了的。不过,这可得多亏了乔雅曼以前常常教她跳舞。学校里新学了什么舞蹈动作,乔雅曼回来总会第一个跳给她看。
她向门外走去,跨过门槛的时候抬头看了看头顶上那一方天空。高高的围墙和灰色的屋檐遮住了她的视角,只有一小片白色。这深宅大院到底是完全把她与外界隔绝了。
从祭孔大典回来之后没几天,佟语嫣又收到了来自北京的信。她展开信纸:
语嫣:
近来可好?看了你给我寄来的书信,我也迫不及待地拿起了笔。隔几天便收到一封你的信,就好像我不曾离开过你,不曾离开过上海一样。这虽是我的错觉,却错得很真实,由不得人不信。
你的钢笔字写得越来越娟秀俏丽了,我真想面对面地夸奖你一番,可惜暂时没这个机会,希望你继续坚持下去。
你的每一封来信都对我的喜怒哀乐充满了关切,让我感触颇深。因为知道遥远的家乡有一个日夜惦念我的人,是对我现在生活最大的鼓励。
你放心,这边的生活条件不错。我在学校里也过得十分充实。以前我常担心回国以后没什么正事可干,现在看来是多虑了。学校的老师很喜欢我,和他们交流,让我的思维越来越开阔,越来越敏捷。我常常呆在图书馆里,那里很静,足以让我沉淀下自己的思绪,思考问题。靠窗的位置是我最喜欢的,推开窗户,闭上眼睛,我就可以闻到大地和青草的味道。我发觉,我已经爱上这片生育我的热土了。为了她,我可以牺牲一切。
前几天,这边几所大学的学生在北京政府大门前集会,抗议政府对帝国主义侵略者的软弱妥协和常年征战造成的民不聊生。你一定难以相信,我也参加了这次抗议活动。李松霖拉着我不让我去。我知道他是担心,但我只是想为我的“母亲”做一点事。这时候,我是不会对自己多加顾虑的。
说到李松霖,他对我是极好的。他父亲因为他的出走勃然大怒,不给他汇钱过来。这些天里,他为了留在北平,四处找活干。那些活都是些花力气的,一天做下来脸都瘦了一圈。他也是个倔驴子,身上没钱,还不愿跟我借。除了工作时间,他都会到学校来找我。他知道我事情多,也不吵我,就坐在旁边陪着等着。每次看到他日渐瘦削的脊背和发黑的皮肤,我都于心不忍。有好几次,我劝他回上海,不要在这边陪我,他只是一笑而过。他对我的好太沉重,以致于我无法负荷。
可是语嫣,我不会因为报答而嫁给一个人。
我不爱他。其中原由,我猜,许是无缘罢了。
说起来有些可笑,我原本是最不信缘的一个人,如今竟也信了。写到这,我不得不提一下你和顾南烽。有些话我本打算永远封存,但近来我一直担忧你们两人的安危,也就不顾其它,如实告诉你了。
元宵灯会那天晚上,我和你走散了,我在原地找不到你,却碰见了找我的李松霖。我知道你不认识路,怕你出事,就和他分头寻找。本想着去钟鼓楼碰碰运气,没想到真就在那儿找到你了。只不过,看到的是你和顾南烽相拥的场面。
很快,李松霖也寻到这边来了,他看向我看的地方,只说了一句,送你回家吧。
回家的路变成了崎岖漫长的一条山间小径。走在小径上,我整个头都是晕乎乎的。到了家里,我经过姐姐、姐夫的房间时,听见里面声音很吵。我走拢了去,发现门没关紧,留了一道缝隙,便把眼睛凑过去看。那可真是戏剧性的一幕。
姐姐在整理姐夫的一件外衣时,从内侧衣兜掉了一个红色香囊出来,和你给我的那个一模一样。姐夫看见香囊掉出来了,要去捡,姐姐当即抢过来,拿近了一看,拧拧眉头,问是谁的。姐夫不愿说。姐姐便信口开河,随口扯到顾南烽身上,并认定是某个喜欢他的女子做的。谁都知道那一定是你绣的香囊,姐姐的意思已经十分明确。但姐夫生气了,脸色很难看,他说没凭没据就不要瞎扯。姐姐不敢惹怒了姐夫,当下没有再说什么,但依我对她的了解,她不会就此罢休。
说出来有点不可思议,我当时想都没想就冲了进去,把他们吓了一跳。姐姐责备我进门之前也不敲敲门,我却一脸无辜的表情说,门没关上,我以为不用敲门。说完,我立马瞅到了那个红色香囊,装作吃惊地大叫起来,我的香囊怎么在这里,我还以为弄丢了,害我找了好久。他们一听我的话,简直像被装进了闷葫芦里,一脸迷惘。我告诉他们,我不会刺绣,所以找语嫣帮我做了一个香囊,想送给顾南烽。我这样说了之后,姐姐明显有些生气,姐夫则似乎如释重负。但这些日子以来,我还是有些担心,担心他们不全相信我,那样势必对你们的安危有很大的威胁。
那天晚上,我很早就躺在床上,心里五味杂陈。我想,我打算送给顾南烽的香囊过了这么久都没送出手,而你却不知不觉得到了他的爱情。这,或许就是缘分吧。“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这句话或许真有一定的意义存在。
虽然释怀了很多,但我心里受到的打击仍然还有余震。这也是我决定北上,打算换个环境呼吸新鲜空气的原因。幸而,我也渐渐爱上这个北国之城,因为它让我的心更加贴近祖国。
事情的始末就是如此。语嫣,祝福的话我说不出口,因为你离你想要的生活还有很远的路要走,那是极为坎坷艰难的,希望你明白。但危难之余,我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姐姐、姐夫、旭儿如何?请代我向他们问好。
你永远的朋友,乔雅曼
乔雅曼的信来过几天以后,李松霖也跟着来了一封,顾南烽拿来给佟语嫣看,信中写道:
南烽:
原谅我很久未能回信,这边的事情太多,我要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要干很多活,实在腾不出时间来写信。
如果我们已故的老师还在这世上,他一定很难相信自己当年引以为傲的学生居然在做粗人干的活。我说这句话不是轻视底层老百姓,只是为自己不能实现更有价值的人生而感慨。做了这么多年的花花公子,以前学过的东西全忘了,不做苦力,我又能做什么呢?
前些天,雅曼参加了一个学生游行活动,为了保护她的安全,我也加入了。那天,我们跟着长长的游行队伍在街上示威,义正言辞地呼喊口号。我特别瞧了瞧身旁雅曼那一张正义凛然、毫不畏惧的脸,和我们当初时一模一样。
那一幕的的确确将我震撼了。我凝视着雅曼,彷佛再次找到了生命的起点。雅曼就是我生命的曙光,我因此无法不爱她,无法不对她好。
那一次游行是我来北京最开心的时光。游行过后,我感觉浑身的骨头都有劲了,人也不再像以前一样煎熬、颓丧、懒散。总之,你要相信,奇迹是会发生的。
前两天,去学校图书馆陪雅曼的时候,我从书架上找到一本《鬼谷子》。这是我以前爱不释手的书籍,多年不见,我如获至宝,就近找了一张凳子,坐下来就看。醒来的时候,才发现雅曼正带着微微笑意,盯着我,让我很不好意思。
经常漫步在校园,和正值葱茏岁月的学生们呆在一起,我不免时常感怀过去。加上这些天的经历,我这只曾经的闲云野鹤突然感到自己沧桑了好多。
时间不等人,虽不能重回过去,但我想重温故梦。
请代我时常去看望一下我父亲,这件事只有托给你我才放心。代我向语嫣问好。
友,李松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