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宣阳门,远远就见郁青带着一行家仆人马侯在铜驼街边道上。看见塔寒,郁青立时舒眉展眼,破愁为喜。“侯爷!侯爷!”他跳着脚,压着嗓子一迭声的叫。声音虽不大,无奈动作太夸张,惊得身后的北雁接连打了几个鼻响。飞扬的马鬃,颜色犹如都城沉霾不散的烟灰天空。
看到这匹价值百万钱的波斯汗血宝马,塔寒就知道郁青已经回府报过平安了。这样的千里驹,京都数的过来,超不过十匹。塔寒怕招摇,没让郁青骑北雁随行上党。这孩子回府后,到底忍不住,不仅骑了自己心爱的坐骑来,手里还明目张胆的提着那柄重达八十斤的雁翎槊。
“你这是来侯我啊,还是打算闯宫抢人啊!”走到近前,塔寒虽然以胡语低责,但自己也觉得语气里不仅没有怨意,竟还有一丝褒奖的意味。
少年人精明着呢,吐吐舌头,依旧一脸嬉笑:“侯爷速归,县主盼得心焦!”边说边伺候塔寒上了车,自己骑着汗血驹紧随车外。
少年人轻狂,不经世事不长见识,这一趟上党,应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应知道世事凶险,应知道生死不过瞬间……那些阴阳谋划,还不便于过早的告诉他,年纪小,到底沉不住气。
马上仲月了,积雪悄然消融。回城路上,已见腊梅初绽,迎春吐蕊。一切,都将渐有分晓……
车窗外,内城,依旧衙署威严、府宇瑰丽,永宁浮屠孑然危立;大市,依旧人潮如水,商贾如云,热闹如昔;洛水,依旧船只井然,缓缓东流……何谓繁华如梦,眼前的一切,就是繁华如梦啊。天下,还有比得上洛阳大都的地方么?
如果连葡萄树都不能生长的地方,如果连最甜的蜜都吃不到的地方,还能是天下最好的地方么?
在我心里,高昌城是最好的地方!在我眼里,天下没有比高昌城更好的地方!
童言无邪啊……
行走东西商道的粟特老沙狐温须靡,是高昌国王和王妃的座上宾,也是最受王室孩子们欢迎的故事老头。温须靡曾说,天下大都,没有比得上洛阳的。与洛阳城相比,在遥远的西疆、丰饶的两河流域,号称众王之王的波斯萨珊帝国的都城泰西封,不过是一个人口寥寥的拱顶集市;而它的邻居兼宿敌——东罗马帝国拜占庭王朝的都城君士坦丁堡,也不过是一个冷冷清清的尖顶村庄而已。
当时,围坐在氍毹上听故事的王子公主们皆是一脸的向往,唯有塔寒跳起来反诘:“那洛阳城就是平顶的喽?那不是和高昌城一样嘛!”
老头听了,不以为然的努努嘴:“圣火告诉我,一定要避开那些自命不凡的无知者——”
塔寒羞愤的扭头要走,老沙狐一把拉住他,然后出乎意料的、给了他一个大大的赞赏手势,“柔然小王子,虽然你自命不凡,认知有限,可这次,哦——你竟然没猜错!各位尊贵的小殿下们,洛阳城是平顶的!它的皇宫是平顶的,它的民居是平顶的,连那些高耸入云的浮屠,塔顶也是平的!整个城市,就像无数块方正整齐的罽毯拼成的氍毹一样!”
哈哈!那一片鄙夷傲娇的小眼神很快转为惊诧、嫉妒,当然,还有崇拜……可惜,塔寒还没有享受够这难得的荣光,老头又话音一转:“知者知其所知,无知者不知其无知。我的小王子,与洛阳城相比,无论人口还是面积,无论建制还是规模,高昌城,恐怕只是它的一个小小里弄而已!”
“拱顶的泰西封王庭优美如天鹅的弯颈,尖顶的拜占庭王宫炫目如指天的利剑,平顶飞檐的魏国宫城,则像是一个头戴官帽、肃穆无言的巨人,庞大的足以一手提起弯颈的天鹅,一手高举擎天的利剑!洛阳是一座真正的大都城,人口是拜占庭城的一倍多,面积是泰西封城的十倍!”
塔寒虽然嘟起嘴表示不信,但温须靡生动的描述已经牢牢地勾住了他的好奇心,让他忍不住侧耳细听。
“那儿房屋连着房屋,楼台接着楼台,亭榭衔着亭榭,伽蓝毗邻着伽蓝。高大的浮屠高耸入云,仿佛风从中生出、雾从中兴起。那儿到处是热闹的市场、到处是华美的伽蓝、到处是深幽的巷道、到处是密集的人马和行走的车流。每座宅院中,都有园林、花木、曲池、高台,天桥横跨楼阁,曲廊串连游台,夏季桃李茂绿,红莲遍城开放,冬季竹柏长青,白雪覆盖城池。官府和王公贵族的府邸安置在内城,百姓在大城的里弄安居,外城则是富户豪门的别墅外宅。那儿的市场,更是商人的福地和乐园,四通市汇聚天下奇珍,天下之物、无所不有,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买不到的!大市周围,居民们依其行业聚居,通商里、达货里、准财里、金肆里……各行各业,都有顶尖的匠人、顶尖的技艺!”
“宫城的规模更是超乎人力的想象,仅皇宫的正门阊阖门,就顶得上半座龟兹城!如果想横穿北苑的御花园,就是骑上千里神驹,也要奔袭整整十天!”
见他们面露疑色,老头立刻啧啧有声,“啊哈,尊贵的小殿下们,难道你们不相信高昌国最忠实的老朋友温须靡么?在那座巨大的园林里,不仅有山林、丘陵、河流、湖泊、草原,还栽种着各种奇花异草、豢养着各种奇珍异兽,哪有人不想驻马观赏呢?我敢保证各位殿下若是进入这座花园,半年都走不出来……哈哈!”
“噢!骗人的温须靡!”“我们才不会这样呢!我们又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庶民!”孩子们一起不满的笑嚷起来。虽然他们每次都会受到温须靡的戏弄,但温须靡的故弄玄和他的慷慨大方同样有名,温须靡带来的惊喜和施与的快乐也一样多。
“现在请告诉我们,那里的人们是怎样的?都像刘博士一样有学问么?”王世子玄日一副故作深沉的模样。
温须靡撇撇嘴,“刘燮么?虽然他身上具备一切好人的品质,但我敢说,他在知识的传授上显然有所保留——”
玄日微蹙眉头,明显不满温须靡的对老师的评判,却很有涵养的闭嘴不辩,令塔寒深感佩服。
“依我看,那里的人们更喜欢彼此夸耀,攀比富贵,有人用玉石砌水井、用黄金做水罐,用五色金丝搓成井绳;有人用白银做马槽,用黄金打锁链,在门窗上镶嵌口衔吊铃的玉凤和口衔佩饰的金龙。他们喜欢一切华丽不实的东西,喜欢异国的奇珍异宝,喜欢穿透明如冰、轻薄如雾的丝绸衣裳,喜欢人数众多的龟兹乐舞,连僧侣也是如此,走遍犍陀罗也找不到比永宁寺更豪奢的伽蓝、更舒适的精舍、更高大的浮屠。没有听说过贫苦无靠的人吃给猪狗吃的东西,没有看见过孤独无依的人穿给牛马遮体的衣服,那是一座浮华的享乐之城,也是商人们最喜欢的交易之所,总之,现在正是那座大都最繁盛的时期,就像熊熊燃烧的烈焰——”
“火总会熄灭!”塔寒立刻抓住了话头,继续反诘。
温须靡作出大吃一惊的样子,“柔然小王子,要知道你这样告诫一个祆教徒,可是大不敬的!善火永不熄灭!”
他的目光却毫无指责,甚至充满慈爱。塔寒暗自觉得,温须靡似乎对自己格外偏爱。这个想法有些奇怪。温须靡是商人,他知道如何利用善言谋利。这里是高昌王宫,只有高昌王室的孩子才有资格享受到商人最优等的礼遇,他不应该毫无利益的偏爱自己。他的善意,不过是顺水人情罢了。
“恶之火必灭。因善思、善言、善行而燃烧的圣火永不熄灭。”康钵提认真地补充道。他是温须靡的侄子,被叔父暂留在高昌王宫里学习。这是个狂热的小拜火教徒,熟读阿维斯塔经书,每天都要花大量的时间在大秦寺旁的圆顶祆祠里祈祷。
相反,温须靡对自己的侄子却显得很严苛,只奇怪的瞥了一眼这个小教徒,仿佛为他的过分虔诚感到不安,继续说,“烈焰正盛,如巨龙之口,将每个进入它肚子里的陌生人生吞活咽,再吐出来,那时你就会发现,自己完完全全的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就是为什么我经常往来洛阳,却从不在那里久居的原因——”
“因为你一定要小心,”最后,老沙狐狡黠的眨着碧眼,一本正经地告诫着小听众们:“一个人一旦在那里久居,便会不愿意再离开那里,这就是大都城的可怕之处!它不但会改变你的外表,还会慢慢的吞噬你的内心!”
温须靡的故事立刻引来了热烈的讨论。孩子们分为两个派别,以王世子玄日为首的是“洛阳派”认为,老王麴嘉生前多次上表大国朝廷,请求举国内徙,父王也希望达成这个遗愿,无奈上国始终不肯应允。高昌国所用官制、文字、礼仪、服饰、所学典籍,皇宫的建制,均仿制或出自中国。洛阳城既是中国的大都,一定是天下最迷人、最繁华、最文明的地方!
塔寒则是最坚定的“高昌派”。不过,既然见多识广的温须靡确定高昌城无法比拟洛阳大都,两代高昌王也始终渴望举国内徙,玄日又是孩子群中年龄最长、学问最好的一个,他实在想不出更有分量的理由来驳斥强大的敌手,只好耍赖似的一口咬定:“不管怎样,在我眼里,高昌城是最好的地方!在我心里,天下没有比高昌城更好的地方!”
他这个派别明显势单力孤,除了一惯的跟屁虫——那个龟兹小孤女苏仙儿,哦,苏仙儿……就只有他最不喜欢的小公主玄乐了。不知为何,玄乐这个平日总和他作对的小蛮女,这次却坚定的成为他的联盟。
作为王室幺女,玄乐要是耍起无赖来,别说塔寒不是对手,连罗刹女都比不上。不过罗刹女们虽然凶悍,却有迷人的美貌,玄乐嘛,长得更像她自己的宠物毛驴——也以罗刹女之名命名的蓝毗迦。一双驴眼睛尚不算难看,那张蛮横的长驴脸就实在不敢恭维了。
但作为同盟者,她当时的表现在塔寒看来,不输罗刹女——她站得直挺挺的,神情阴郁,以毛驴的倔强盯住温须靡,命令似的说:“惯会说甜言蜜语的老商人,请你这次出城时,把我卷在一张最好的氍毹里,安置在那匹头驼的驼峰之间,悄悄地带出城去!作为交换,我准许你骑着我的蓝毗迦跟随在我身边!我要去那个中原大都看看,是不是真如你讲述的那样好!我敢说,我在那里看不到一片葡萄叶,看不到一株优昙钵树!”
“这个你绝对骗不了我!”她傲娇的抬起长下巴:“每次父王派使者去洛阳朝贡,都会准备很多的葡萄酒和优昙钵蜜,如果连葡萄树都不能生长的地方,如果连最甜的蜜都吃不到的地方,还能是天下最好的地方么?”
可她的话音刚落,所有人都哄堂大笑起来——玄日一脸的忍俊不禁;玄光照旧是歪嘴冷笑;玄月浅笑而无声,脸红的像石榴;玄喜捂着肚皮,“咯咯”笑的最为响亮;连苏仙儿也用手握住嘴,躲在玄月身后偷笑。温须靡呢,早仰倒在地,白胡子翘上了天。康钵提转脸看着他,不知是在笑玄乐的狂言,还是在笑他叔父的样子。
塔寒觉得玄乐机智又勇敢,可众人一致的表现,令他不知所措。玄乐难忍嘲笑,一脸的泫然欲泣,竟更加耍起无赖,手脚并用的将四周摆放的果品全部打翻在地。碧绿黑紫的葡萄,艳黄的优昙钵果,火红的石榴,滚落的满地都是。大家这才止住笑,一边安慰她,一边捡食这些上天诸神格外恩赐予高昌国的甜蜜多汁的仙果。
温须靡举起一串碧绿如翡翠的葡萄,向玄乐行了一个优雅的曲臂礼:“我的小公主啊,你的双眼比明珠还要明亮,就像你的心一样。虽然葡萄树已经在洛阳生根,但结出的果实又酸又涩,正如你所说的——如果连葡萄树都不能生长的地方,如果连最甜的蜜都吃不到的地方,还能是天下最好的地方么?”
“每个人心里,都有最好的地方,”老头若有所思,面容上难得显出一丝忧戚。“粟特人无国无家,上天赐予粟特人行商的命运,粟特人唯有在圣火的指引下不停地行走,从西到东,从南到北……旅途,便是粟特人心里最好的地方……”
“但圣火告诉我,我不能带你上路,”他重又露出故弄玄虚的神情,“我们不能任意而为,每个人都肩负着与生俱来的命运和责任,我的命运是做一个不停行走的商人,康钵提的命运是做一个传授教义的萨宝,玄日的责任是学习如何管理好这个王国,成为一个好国王,而你的责任呢,我的小公主,是使你的母亲、高昌的王妃,不要因幺女的远离而整日以泪洗面……”
塔寒和玄乐结成同盟唯有这一次。不过,这件事后,玄乐对他不再充满敌意、恶声恶气,对高昌城的热爱使他们之间有了一种同声共气的默契。虽然在以后的学习、游戏、辩论中,塔寒依然是这群孩子中的异见者,但比起孤僻的王次子玄光、一本正经的小教徒康钵提,他受欢迎的程度不亚于生性温和的玄喜。
那时,塔寒九岁,玄乐、玄喜、康钵提与他同龄,玄光十一岁,最年长的玄日,也才十三岁……
但玄乐没有实现的愿望,却被阴差阳错的命运安置于塔寒身上。当年慌不择路的逃离中,狼子的手一路向南,老哥的马,一路南奔。可这些冥冥中的指引,似乎全为他一人。老哥一行早已北离,他却在洛阳一住至今,已经十年。
这十年间,他见过温须靡三次,一次是在燕然馆,老温须靡主动来探访初到洛阳的落难汗王,带来母亲死难的消息;第二次是老哥在新落成的朔方郡公府宴请老沙狐,探听柔然新汗婆罗门及漠南高原上高车人的动向;最后一次,是前年在四通市自家店铺前巧遇,老沙狐浩浩荡荡的商队满载货物,正准备踏上又一次由东而西的财富和政治之旅。塔寒无意瞥见头驼的驼峰之间,真的捆着一卷鼓鼓囊囊的氍毹,忍不住想起玄乐当年幼稚的谋划……
不过,他始终未敢向老沙狐打听高昌故国故人的近况。不知为何,温须靡也从未向他主动说起。
真的来到洛阳,才明白温须靡对洛阳盛景的描述并非虚言,也才明白温须靡的告诫并非恐吓——这座大都,绚烂至极,也可怕至极。人在其中,寻欢享乐,终日流溺,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可一旦离开,便觉得外界诸般不便、诸般荒芜,留恋思归……
思绪间,车马沿着铜驼街一路向南,出了内城,驰过大城,跨过永桥,穿过四通市,依次驶过归正、归德、慕义里,驶进了慕化里,稳稳地停在自家宅院的正门前。门檐高悬的匾额之上,“朔方郡公府”五个红底金漆的大字,依然醒目。
归正、归德、慕义、慕化四里,统称四夷里。当年洛阳大城初建时,为招徕四方之人,魏朝特意在这永桥以南、圜口以北的伊洛之间,规划了这片里弄。南朝入魏者,多在归正、归德里居住。宣武景明初年,齐明帝六子萧宝夤归魏,赐宅归正里。正光年,萧梁西丰侯萧正德归魏,朝廷亦在归正里为其筑宅。萧宝夤自视甚高,耻与四夷同列,尚南阳长公主后,便通过公主请求搬进了金镛城。不过,这个因难投诚的萧宝夤倒也是个人物,自正始三年投奔魏朝后,做到了尚书令、车骑将军,还被封了齐王,心里却始终不忘南伐、不忘复兴齐国。孝昌三年,连年征伐在外的萧宝夤趁乱控制长安,杀了关右大使郦道元,反魏称齐帝。次年兵败,无奈投奔到了秦州城,现今做着北镇叛匪万俟丑奴的太傅。
北方入魏者,多在慕义、慕化里安宅。眼前这座府邸,便是当年老哥阿那瓌受封朔方郡公、蠕蠕王,胡太后专为其在慕化里敕建的。建成后,老哥从燕然馆搬入新宅,不过只住了一载春夏,秋末便奔走北境。这几年间,自己虽也在京城四处添了新宅,正房却一直安置在此。匾额因为是胡太后亲手题写,并未更换。
这座府邸,是当年老哥阿那瓌受封朔方郡公、蠕蠕王,胡太后专为其在慕化里敕建的。建成后,老哥从燕然馆搬入新宅,不过只住了一载春夏,秋末便奔走北境。这几年间,自己虽也在京城四处添了新宅,正房却一直安置在此。匾额因为是胡太后亲手题写,并未更换。
现在看着,只觉得这几个字分外扎眼。且容忍几日吧,新匾会如何题写呢——燕王府……
“燕郎!”
忽听一声亲昵的呼唤,抬眼一看,自己的夫人、光城县主楚华带着几个仆妇,已疾步迎出府门。虽也服着国丧,一身缟素,但双颊上似乎偷偷点了胭脂,一脸春色。十数日不见,塔寒只觉得爱妻娇美更胜往日。
塔寒虽然欣喜,又忍不住心疼,“县主病体未愈,安得起之!”
“夫妻同体,夫君死而得生,贱妻乃生于世,今盼夫得归,安得不迎!”说完这番话,光城县主的双颊更加红艳,恰似早春初绽的腊梅。
“劳县主念矣!”塔寒笑着执手礼毕,这才挽住爱妻的手,同入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