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寒暗自心惊于胡太后的变化——仅过了十几日，这位女主已经明显瘦脱了形：松懈的面纹似滑坡的泥浆，堆砌在以前善卖风情的眼角、嘴边和额头。甚至连声音，也变了——以前盛气凌人的清脆女声，如在秋枝上挂了一冬的老柿，又硬又干，不仅脱了水分，也脱去了神气。
很奇怪，凡是她以前生得越美的地方，现在就衰败的越厉害。就像鲜美多汁的葡萄，一旦有溃破的伤口，即刻腐烂。
自己走之前，恐惧只是埋在这妇人心底的一枚毒蛊。现在，毒性扩散，戳心灌髓，从内至外，一层层销蚀着她的筋骨皮肉……
“燕侯忠良，今日复建殊功，甚慰朕心……”她蠕动着嘴，眼珠涩滞的转动了一下。
看得出来，胡太后努力想以柔情示好，只是力不从心。年老色衰的娼伎倚门卖俏，不但招人嫌恶，自己也倍感凄凉。
“臣忠心王室，不敢有贰。”塔寒移开目光，言不由衷。
胡太后僵硬的点点，“甚好……”
呢喃完这句“甚好”，她竟不再说话，甚至也不详询尔朱荣营盘人数、军威士气，兀自发起呆来。
胡榻两侧，那个郑俨和徐纥，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虽面貌各异，却同阴着一张男宠脸，垂立在旁。
自己一路马不停蹄，仅三天便从上党返京，脱去狐裘，重整斩衰，布带绳屦，专意风尘仆仆，直奔宫城，为的是免胡太后猜忌。本以为会在显阳殿侯见，众臣陪侍，谁知却被小黄门领进了崇训宫，还有这两个侍衣大夫在旁听审。
不知是火盆烧的太旺，还是崇训宫的隔间较小，门窗密闭严实，殿内闷热的有点过分，让人心生烦躁。不知郁青着人回府传报平安没有，楚华一向体弱心重，又刚小产……
“尔朱荣其人，骄纵狂妄，焉愿轻易退兵？”一个尖锐的男声突然发问，是郑俨。
一个靠侍寝上位的男宠，摆什么中书令的臭架子！塔寒心里暗恨，语气却比面对胡太后更卑下了三分，“中书令大人所虑极是，尔朱荣游勇出身，张狂妄行，其狼子野心，不可不虑。臣探知，其欲图……北下相州也。”
以“关陇一带，羌人莫折猖獗，官军屡败，欲北下相州，请遣精骑三千东援”之由安抚胡太后，是尔朱荣与塔寒密谋的第一步。
如回禀尔朱荣接旨后即刻退兵，胡太后必定多疑。恰羌人莫折念生在秦州自行称帝，驻军黑水，兵势强盛，匪乱关陇，请求以讨伐莫折念生为由北下相州，并要求官军精兵东援，则能顺理成章。
胡太后脸色一动，黯哑的重复道，“北下相州……”
“北下相州？”那个刻薄的声音紧跟着再次发问。“陛下，北海王元颢已率众二万出镇相州，人尽皆知，尔朱荣此时请北下相州、讨伐莫折，恐为阴阳两面、掩人耳目之计！尔朱荣虎狼之心昭然在目，既得葛荣乱党十万，又私招义勇，虎视眈眈，长戟指阙，怎甘退兵？！”
郑俨再次逼视塔寒，一张细皮嫩肉的长条脸，一双虚张声势的三角眼，写满寒意！
“使者既全身而归，焉知不为尔朱荣内应！”
胡太后也犹疑地转过脸……无须多想，塔寒即刻匍匐在地。
眼前，素幕低垂，缟幔斜挽，黑罽取代氍毹，白练遮盖彩绘，以往锦衾合暖的崇训宫，现在是黑白无常的太阴宫。胡榻上，素麻斩衰包裹着的皇太后，已经枯萎成一个老妇，有何惧之！
“尔朱荣不杀，皆因蛮胡偏信愚礼，既歃血结盟，不对面破盟解誓，不杀结盟之亲，反之必遭天谴！”
这理由虽然牵强，但“无义之蛮夷、累世之勍敌、天亡之丑虏”有什么愚礼、有什么偏信，清高汉士向来不屑知晓。
哼，这个败兴的龙阳君，这些戏码，你塔寒大人回京路上，不知在脑海中演练过多少遍了！每个场景，每个细节，都必须周全……原本是为了对付座上的妖妇，谁知老妖妇半痴半傻，却被小奴才代越庖俎！
“小臣不过一介小小中书译语、门下郎，出身荒蛮小胡，于边务政务，智力短浅。小臣惟知，自年少来都，蒙皇太后知遇，殷勤言色，封侯赐爵，赐婚宗亲……小臣自小丧父，长又丧母，皇太后于小臣，恩同慈母恩父，小臣感戴莫名，惟望报效万一……”
好一个慈母恩父，好一个感戴莫名，这么恶心的话也能说得出口，真佩服自己哩。
“臣见太后为先帝新丧，饮血崩心，复为尔朱氏出兵，额蹙心痛……遣使上党，小臣冒死领旨，实为报答皇太后昔年青眼，便流肠碎首，复何言哉！上党危途，尔朱虎狼之势，小臣侥幸得命，回京复旨，面对天颜，尚恍如幻梦，不知因何遭疑？”
如此大义凛然的话语，如此辞泪俱下的表述，连自己都被感动，座上的老妇再偏信自己的小面首，内心也不会一点不为所动吧。
“陛下！臣以为，兵行诡道——”那个可恶的声音如吸血的蝇蚋，继续纠缠。
塔寒心下早一拂子甩了过去。臭奴才！少在你主子面前撒娇耍泼！平日里送去的银钱珠宝也不算少，还没喂饱你这条贪得无厌的公狗！
“诶——！”另一个声音打断了郑俨，是徐纥。
好，这下又来了一个帮腔的！在上党，好不容易躲过了尔朱荣的穿心箭，今日，怕是要载在这两个狗奴才手里……
“中书令何惧！陛下何惧！尔朱荣北下相州，乃意在北之马邑、东之井陉，今北海王元颢帅众二万出镇相州，以此告其不须出兵便可！况尔朱荣乃扩充小胡，人才凡鄙，不度德量力，所谓穷辙拒轮，积薪候燎！便是其敢称兵向阙，文武宿卫足以制之——但守险要以逸待劳，彼悬军千里，士马疲敝，破之必矣！”
不同于郑俨的急进，这个声音低沉，不疾不徐，更透着奸猾妄为，此时在塔寒耳中，却犹如优美的胡笳曲。他这才感到身上阵阵凉意袭来，原来不知何时，贴身小衣已被冷汗湿透了。
自己真蠢啊！郑、徐二人虽同流合污，并非毫无龃龉，特别是在女主子面前，必定会争高论下、争风吃醋，自己早该想到并利用这一点。
他觑着脸，向徐纥送去一脸极尽奴颜的感激之情。心下思忖，今日若活着出了崇训宫，立马先封一份厚礼，送到这位寒门孝廉的府上。
“陛下，疑似之迹，不可不察！”
“陛下，疑行无成，疑事无功！”
“尔朱狼心，言行相诡！不可不防！”
“尔朱小胡，焉敢称兵！何惧有之！”
……
两个男宠一高一低的争执着。突然，两人同时住嘴，塔寒也竖耳细听——“化光造物含气贞，恭己无为仰慈英……”
座上的女主，竟然在——吟——诗！
又听见郑俨似走近榻前，尖锐的男声变为温存的低语，“陛下，无恙否……”
塔寒不禁斗胆直身抬头，只见胡太后斜倚在胡榻一侧，目光空洞前视，嘴一张一合，一遍遍喃喃自语：“化光造物含气贞，恭己无为仰慈英……化光造物含气贞，恭己无为仰慈英……”
看来刚才郑、徐二人的争执，胡太后压根就没在意，此时也不理睬情人的安慰，口中依旧念念有词，“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渊，爢散而不可止些……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归来兮!不可以久些，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魂兮归来!”
“众骇遽以离心兮，又何以为此伴也？同极而异路兮，又何以为此援也……”
她脸上的表情渐由无神变为惊惶，声音也越来越微弱、含混。最后，这位一向以杀伐手段著称的魏国第一权势妇人，竟然双手捂住脸，呜呜咽咽的哭出了声。
使这位妇人失态的词句，分别出自楚辞之招魂、惜诵。
塔寒寄养在高昌国时，国王麴坚令他与玄日、玄光、玄喜三位王子跟随博士刘燮，学习华文典籍。刘博士原为魏国国子监助教，由老王麴嘉向胡太后请为高昌国博士。刘燮也自诩为高阳苗裔、楚地后人，尤为推崇屈灵均和楚辞。于是背诵这些华丽哀怨的诗文，成为他们每日必须完成的功课，这也是塔寒少有痛恨的高昌记忆之一。
后来初到京都，年少无知，贪慕虚华，为大国文明的富丽表面所倾倒，更为自觉用心的学习经典和宫廷礼仪，也算是小有所成。但“化光造物含气贞，恭己无为仰慈英”这两句，却着实不知来处。
“天地四方，多贼奸些，吾等忠良护驾，陛下不须忧惧些……”郑俨扑倒在胡榻之前，涕泗交流。徐纥也随之跪倒，脸伏在袖中，同样抽泣有声。奸人惯会装相！
虽然在上党，塔寒孤注一掷，将性命、前途全都押给尔朱荣，但匍匐在崇训宫的黑罽上，揣测胡太后的心思时，塔寒依旧惴惴不安，丝毫不亚于置身于尔朱荣杀气腾腾的军帐。
自己的头，在自己不能把握的时候，哪个当权者都能随时拿去。刚才，胡太后要是听信于郑俨——塔寒呀塔寒，你就是这场赌局中第一枚被吃掉的棋子！
但胡太后竟然不理正务，还当众哀哀痛哭！塔寒顿时心落肚中。随之，一股强烈的鄙夷之情油然而生。对于这位曾经给过自己宠幸、荣耀和富贵的权势女人仅存的一丝畏惧、半点同情，瞬间烟消云散。
多么无力啊，地狱已经腾起烈焰，人生眼看着就要崩塌……身边的面首宠臣、侍卫扈从、女官宫娥，满朝的三公九卿、文武百官、王爷侯爵，没一个人可信任、可依赖，以为长乐未央的人生，即将分崩离析，这绝妙的苦涩滋味啊。
胡太后也和母亲俟吕邻氏一样，以为、或者装作以为爱子永远是孩子，听话、懦弱、不思进取、没有权力需求和统领能力。她时刻手持尖刀，警惕的注视着，随时砍枝断叶，以免这颗小树长得太大、太快。凡是元诩帝任用的近臣、亲近的扈从、中宫、女官，甚至沙门比丘、胡教祭司，经常莫名其妙的就消失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尤其自少帝大婚后，后宫添了多位年轻的贵主，各宫各殿，花团锦簇。但表面的热闹，掩盖不住内里的惶恐，神龙不见首尾的失踪事件与日俱增，内宫无日不魂悸魄动，人人自危。
少帝立后选妃，逃不出母亲的控制，自然在意料之中。以胡太后的侄女胡皇后为首，姓胡的贵嫔、昭仪艳冠后宫。低等级的嫔、世妇，也分别选自范阳卢氏、博陵崔氏、陇西李家和渤海高氏，均为世家汉女，没有一个宗室胡女。唯一的胡女，便是新选入宫的尔朱英娥。
但年轻的皇帝心爱何人，母亲却难以强迫。一个出身低微的小充华潘外怜，僭越一众贵女，成为少帝唯一重视的宠妃，就也在意料之中了。
元诩帝的一举一动，胡太后均遇事掣肘，但对专宠潘外怜之事却格外开恩，准许这位小充华整日陪侍君侧，不理会皇后、昭仪、尤其是新晋贵嫔尔朱英娥的哭诉。
塔寒曾在宫廷宴会上见过尔朱英娥一面。她的父亲就以貌美著称，女儿自然不输他人。以塔寒的眼光看，尔朱英娥的外貌要远胜于体态羸弱的潘外怜。这位身姿丰腴的契胡伊兰种美女，鼻梁挺秀，目光似火，肌肤白腻如羊脂，双颊红润似桃蕊，尤其胜过汉女。这样一位在马背上长大的胡族娇女，又有正受朝廷倚重的强权父亲，是不会甘于深埋后宫的。
内宫之事，向来是酒坊茶楼的谈资笑料。尔朱英娥初嫁京都时，酒坊的好色者皆说，来了这样一位鲜活跳脱的美人儿，少帝岂有不爱的，潘充华势必失宠！老到者则驳斥说，胡太后怎会让尔朱英娥得宠，那不助长了域外小胡的意气嘛！再说，后宫之事，向来是外戚权势的较量，没有外戚支援的潘充华能兴几日，太后一手遮天，不过是利用她暂时压制尔朱英娥！天子在宫城里，连放个屁都不敢大声，将来之事，凶险着呢！
恰在此时，潘充华身怀龙胎，年轻皇帝惊喜若狂，对其专宠更甚。尔朱英娥别说侍寝，连天颜也见不到。
但尔朱家的女儿，岂肯败于下风？既然天子不解风情，那就亲近宠妃潘外怜，赢取她的好感，获得她的推荐，是博得皇帝信任的第一步……接下来，便是点燃天子心中暗藏的火苗，点燃年轻皇帝对权力回归的渴望……
后续事态，也证实了塔寒的猜测。从秀荣川送进皇宫的尔朱英娥，与其说是胡太后掣肘尔朱荣的一枚棋子，不如说是她父亲尔朱荣的一枚利箭！
年轻的皇帝，一定是在两位年轻后妃的怂恿下、鼓动下，写下并送出那封导致他暴毙的密诏的。元诩帝诏令尔朱荣率兵入京，杀佞臣郑俨、徐纥，胁迫胡太后还政。
可惜，冲动的元诩帝和两位初涉世事的年轻后妃，哪里是胡太后的对手。胡太后当年做小小世妇的后宫生涯，那是何其的残酷！对于能在那十几年的惨烈煎熬中，保全子嗣和性命、最终夺取权势的胡太后来说，元诩帝与小爱妃们的计谋，不过是一场猫鼠游戏。后宫，到处是胡太后安插的耳目。元诩帝的一举一动，无不在老娘的掌控之中。
虽然送信的小黄门被剁成肉泥，虽然皇帝的贴身近卫被再次屠戮一遍，虽然潘充华和尔朱英娥被监禁北宫，虽然元诩帝被逼再次写下退兵诏书，但那封邀兵密诏，确实已送达太原，邀兵之情，确实已被野心勃勃的尔朱荣知悉！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这句话，适用于胡太后，也适用于元诩帝。如今，亲母子势成水火，那——当年元怿被处死，是奉旨的；当年被幽禁北宫，是奉旨的；现下众臣怨气满腹，是奉旨的；尔朱荣屡次犯上，也是奉旨的……独子既然欲其死，老娘怎能欲其生！
其实，胡太后真是利令智昏了，私通清白王爷元怿，宠幸奸佞小臣郑、徐二人，导致宗室百官人心向背；但弑杀亲子，便导致天下人心向背了……
老妖妇啊老妖妇，天下人效忠的，不是你这个实际执掌魏国十三年的妖妇，而是象征着拓拔鲜卑用武力征服中原一百五十年的傀儡少帝。你既然亲手打破这天道，给了伺机而待的野心家们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何惧承受恶果！现在哭哭啼啼的招魂有屁用，你不睁眼看看，魂兮难归，东南西北，皆是雷渊恶狱！
我，塔寒，一个出身不明的胡儿，一个羁押异国的质子，一个无心的叛逃者，一个有罪的负恩者，一个寡义的情郎，一个不知他乡故乡的蛮夷……终于，可以站在乱世之巅，手握权力之柄，聆听他人的哀叹，旁观他人的离乱，冷眼他人的背叛，唾弃他人的失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