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沉、冷冰冰的显阳殿，明明灭灭的火光，火光下鬼魅般的人影。这两天的早朝，真好似鬼魅的聚会。这种糟糕的天气，只适合拥盆围炉、喝酒狎妓，而不是站在这刚死了人的阴森大殿里挨冻。
听到胡太后对自己的任命，站着打盹塔寒立刻清醒了。他不应该感到意外。其实，这些天他就是打盹时也不会放松警惕的。现在要是有一头饿狼袭来，他也一定是显阳殿中最快跳上马背、最先拿起弓箭的那个人。
上党为使？去向尔朱荣宣旨晓谕请其退兵？他们选的使者竟是自己？！
是了，不是自己，又是何人？当前的局势再清楚不过了，那些狗屁的重臣贵胄们一个比一个奸猾，妖后的姘头情夫们心底也很清楚，自己这个没有根基的蠕蠕质子，自然是最好的送死人选！
至于“精通胡语、熟谙边境局势，堪当出使重任”之类的话，不过是这个惊惶无措的老女人文文绉绉的放屁罢了！站在这个大殿里的人心里都清楚，无论谁去上党，都抚慰不了尔朱荣那颗早已跳出胸膛的野心，抚慰不了他来势汹汹的虎狼之军！倒是自己的项上人头，极有可能让尔朱荣的刀剑给抚慰了！
而且，胡太后一定是清清楚楚的想起来了，老哥阿那瓌还是与尔朱荣在沱河边歃血结盟的兄弟。不过，老哥前脚盟誓完毕，后脚便背弃信约，席卷边民三十万众奔走漠北了。
尔朱荣急忙派斛律金领兵追击。那位号称铁勒王、自诩能通过飞尘察知人马讯息的斛律金赶到荒漠边，也傻了两眼。马贼阿那瓌的三十万人众一入大漠，竟好似鸟入丛林、鱼潜大海，消失的无影无踪，不留一丝痕迹。哼！斛律金又怎么样，铁勒王又算个屁！在他汗可汗狼旗覆盖下的漠北，在豆罗伏跋豆伐可汗马蹄驰骤而过的漠北，铁勒人、高车人，不过是金山柔然牙帐里最下等的属部！
尔朱荣无奈，只好在给朝廷的上书中大骂蠕蠕人狡诈奸猾，阿那瓌是个不可信赖的混球。哈哈！不可信赖，说得好，老哥阿那瓌从小就不信任任何人，包括他自己的娘，又怎会授信他人。但不能不说，老哥这一手干得实在漂亮！给了那个自秀容川踏入北地战场，接连东扫西荡、收复失地、狂妄自大的契胡贼一记响亮的大耳光！
老女人虽然仓惶，还不糊涂，派自己当这个必死使者去讨好尔朱荣真是最合适不过了。将背盟视为大耻的游牧骑士绝不会放过惩罚叛者亲弟的机会，斛律金也可一解追击无果的恶气，说不定就此一高兴，尔朱大军就从上党退兵了。
哼哼，做梦吧！尔朱荣绝不可能退兵的，就算把老哥的人头送给他，尔朱贼胡也不可能退兵的！这个机会，尔朱荣一定谋划了很久了，他怎么会放弃？尔朱荣要的不是晋阳王的爵号、要的不是大将军的虚名，他要的是魏国的最高权力！
胡太后，这个整日做梦的老女人，根本不敢睁开眼仔细看清当前的乱世，这个她一手早造就的乱世。现在的魏国，已经走到了崩烂的边缘，再有一根稻草，倾覆的噩梦就会来到了……
大殿四处设置着火盆，可依然阴冷入骨。从殿门、窗棂中溜进的北风，困兽一般在廊柱、穹顶和人们的头顶上盘旋、嘶啸、怒号。重臣贵胄们瑟缩的立着，个个低头耷脑，晦暗着一张张黑白无常的脸。
塔寒的脑袋越发清醒，虽然他也巴不得自己长着人头马面，身体好似隐形的、不存在的。但这一两个月来，突然发生的事件和无数由此滋生的念头，也和这受困的北风一样，在他脑海中不停地冲撞，折磨的他时而激奋，时而颓唐，时而恐惧，时而张惶。
“小臣不才，值此社稷危难之时，蒙陛下青眼看重，愿为陛下分忧解愁。”他出班伏地，恭恭敬敬的一口应了旨。
胡太后大概绝没想到塔寒对任命丝毫不加推脱，一时竟愣住了。她不自在的往身旁顾视了一下，随即，紧绷的脸皮一松，讪讪道，“燕侯，汝甚好、甚好……不负昔日朕与汝之信。”
胡太后末了的那句话，说得极其绵软。说完，又冲塔寒挤出一个极其柔媚的笑容，全然忘了自己浑身缟素，整个魏国都在为她年轻的独子服丧。
自从元诩帝晏驾后，这位女主好似被抽去了筋骨一般，虽然表面上还撑着凌人的气势，但整个人从心里没了生机，像枯萎的花、腐烂的泥、陷坑中的母兽。她最后那个明显讨好自己的调情举动，尤其令人作呕。想当初，自己也曾做过她罗裙下的宠臣，并以此为荣……想到这里，塔寒腹中不禁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老道的粟特人是怎么说的：“女人就是灾祸。”真他娘说的对，这个女人就是灾祸！女人的本性原本是软弱的、可怕的，一旦贪图权力、手握权柄，必将会走到无耻之境，毁灭自己，也毁灭身边的一切！
天道流转，从大漠到中原，一遍遍印证着古老的箴言。当年，自己的母亲、柔然可贺敦俟吕邻氏专宠次子阿那瓌，厌恨长子丑奴，为扶助次子上位，不惜弑杀长子。女人带来的灾祸，果真报应不爽：从此，柔然国运衰败，黑灾白灾接连降临，郁久闾王族无力辖制亲贵，陷入王族内乱、高车争霸的乱局之中。
最悲催的是自己这个幺儿，自小不受双亲待见，被扔到高昌国任自生自灭，刚得以重返金山的当晚，兴奋之情还未消退，便听得帐外刀光闪、剑影起，可怕的血腥味四处弥漫……狼狈之间，不得不随老哥阿那瓌仓惶踏上逃亡之路。后来得知，母亲俟吕邻氏，被亲族乱刀屠为血泥，尸身无存……
母亲生长兄丑奴时，因难产出血，差点丧命；长兄被弑杀时，也流尽身上红血，归还与亲母。如今，魏国的宫廷，上演着同样的戏目：胡太后不畏天谴毒杀亲子，元诩帝呕出黑血还与其母之时，累世强盛的大魏也一步步滑入万劫不复的泥潭……
北宫之变，是覆灭的开端——正光二年七月丙子，禁军统领元叉和内宫大长秋刘腾合谋，指使主食中黄门在御膳中下毒，又在天子前当面供认说是受清河王元怿贿赂所为，元怿意欲毒死天子自己为帝。幼帝元诩信以为真，两人便奉帝诏，召元怿前来。同时将胡太后稳在内宫嘉福殿，然后锁闭了永巷门，使其无法进入前殿。
元怿奉召前来，元叉当面指其谋反，命埋伏在左右得宗士和直斋们，棒杀元怿于含章殿的宫墙之下。刘腾当即矫诏，召来公卿百官，历数元怿谋反罪名，又称太后染疾不能理政，将长久休居内宫。从此，元叉、刘腾二人一个外防、一个内御，互为表里挟持幼主共掌朝政。
从那以后，北宫门昼夜长闭，刘腾执管钥匙，不许元诩帝省见亲娘，严禁宫人私传消息，每日送入的服膳，也都是些不堪之物，难御饥寒。胡太后在北宫凄苦度日，传出懊恨幽叹：“养虎反噬，我之谓矣！”
刘腾早年助胡太后登位，胡太后对其极尽恩宠。一个宦官，手不解书，从一个小黄门，官至大长秋卿、金印紫绶光禄大夫、太府卿，加封卫将军、仪同三司、长乐县开国公，这恩宠礼遇，赶得上胡太后对自己的亲爹胡老太君了！刘腾总掌内宫，朝中的八座九卿，哪个不是其府上的座客！吏部、户部，刑部、工部，哪个府衙不对其极尽巴结！京都人人皆知，若要求官求爵，只要你的金宝银钱够入刘青龙老大人的眼，一求一个准！连那位富比石崇的河间王元琛为了复职，都不惜以王爷之躯，甘愿做了阉人刘腾膝下四十多名各色养子中的一位。要知元琛可是文成帝拓跋浚的亲孙，若文成帝阴间有知，知道孙子给自己认了一个宗爱般的阉人干儿，必当气得活来死去、再死去活来！
元叉呢，不仅是胡太后的亲妹夫，还是其私通多年的姘头。结果胡太后不仅被自己的姻亲面首从背后狠狠地使了把阴招，失了最心爱的男宠元怿，还被篡夺了大权，实在是猪油蒙心、愚蠢至极！来自北宫的这声“养虎反噬”的幽叹，不但博不得世人的同情，还沦为京都街头巷尾落人笑柄的谈资。
塔寒在魏朝入仕十年，虽从不参与结党，但也从不轻易得罪任何朝贵和内侍。他私下瞧不上元叉、刘腾为人，但也打心眼里厌恶元怿。塔寒知道元怿虽然表面客气相待，心底对自己这个柔然质子，多是蔑视、轻慢。
清河王元怿自视甚高，专喜爱结交儒生士族、奇人逸士，又自以为风雅放达、清直刚正，明明早与皇嫂胡太后暗通款曲，却在人前装出一副不得已而为之的哀怨之态，还到处搜集历朝历代忠诚义烈人士之事，编撰什么《显忠录》来自表清白。虽然谋逆之罪是元叉、刘腾妄加，但不得善终也是他这位四皇叔咎由自取！
但说来也奇怪，对于胡太后被禁北宫之事，人人私下引为笑谈；可对于元怿暴毙之事，却到处是暗暗为他叫屈喊冤之声。朝野上下和京城的胡汉百姓，不论贵贱贫富、有私交没私交，似乎都被元怿生前的哀怨之态障了眼：当朝名士、太常卿游肇因为其冤死，整日悲叹伤身，竟自缢而亡；宗室子弟元熙、元纂一干人闻其暴亡，竟在邺城为其起兵。连那些早年归顺的四方杂胡——铁勒、高车、契胡、柔然人，在京都行商的粟特人、波斯人，也自愿以嫠面之俗为元怿起哀。
那些日，四通市街头，随处可见满面血痕未干的胡夷胡商，闹得塔寒几天都咽不下饮食。虽然这些元怿的追随者、起事者及其党羽，或被斩杀于街市以儆效尤，或遭牢狱之灾、或被罢官免职，但由此可见这位四皇叔若有心谋逆，说不定倒真可成事哩！
有乌云就一定会下雨，祸事向来接二连三。北方六镇，先是正平怀朔镇属下的高阙发生叛乱，然后是武川陷落、高平失守，狼烟烽火，在北地越烧越烈。
元叉、刘腾的政治才能只限于搞宫闱内乱、结党营私、盘剥敛财，面对天下变乱，哪有应对之法！何况朝中那些文臣武将，无一不私下暗恨元叉，无人愿意真心出力。于是元叉急中生智，想出一个没人能想到的好点子：请困在吐若奚泉的老哥阿那瓌率部参与平乱！哈哈，要知道，当年魏朝在西北境设立这六个军镇的目的，正是为了抵御柔然大汗南侵的铁蹄啊！
那时，吐若奚泉已经是连续两年大灾了……冬天无雪、夏天少雨，水草枯黄，牲畜饿毙，谷粒无收，人心惶乱，困顿待毙。老哥手下好不容易聚集起的那点可怜的人马，眼看着就朝夕不保了。老哥多次向洛阳朝廷求谷种、求赈济，自己也在朝中积极疏通走动，求爷爷告奶奶，可胡太后偏偏听信那个老崔光的谏言，各种求告均不予理会，连一根草毛都没下拨到吐若奚泉！
但大天神没有忘记柔然族人，没有忘记濒临绝境的儿子。恰于此时发生了北宫之变，慈悲仁善的元叉，好似舍身喂鹰、以身饲虎的佛陀老儿，不仅还放开了饿狼的枷锁，还给饿狼送去了粮草军备。既然元叉自己点燃了自己的胡子，就怪不得对手绝义无情！何况，绝情绝义的，是朝中这群道貌岸然的君臣，蔑称族人为“无义之蛮夷、累世之勍敌、天亡之丑虏”……还能更不堪点么！
最可恨老崔光，在朝中已经装聋作哑好几年了，偏在赈济一事上嚼舌头！刘腾卖官鬻爵已不是一日两日了，元叉乱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身为帝师、太傅、尚书令的崔光，自诩忠耿、刚正、清廉的崔孝伯，怎么不直言上谏、秉笔直书呢！只敢欺辱外藩外族，恨不得柔然这“无义之蛮夷、累世之勍敌、天亡之丑虏”自生自灭、自残自杀，全部死光光才好！
当年元怿掌管吏部，因为刘腾之弟出身门第、人品学识都不符合选官要求，未以任用，又经常依法裁断元叉及其党羽，因此成为刘、元二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刘腾、元叉曾私下找来通直郎宋维，许以荣华富贵，让其告发元怿指使司染都尉韩文殊，私下勾结戍边重将、凉州刺史元孚密谋反叛篡国，将元怿囚押在门下省。韩文殊听闻此事畏惧南逃，但元孚在受审时言正理直、凿凿有据，因找不出确实证据，朝中权贵又都为元怿申冤，只得将元怿昭雪释放。众臣要求严惩诬告者宋维，元叉竭力庇护宋维，说杀了此人，若朝中真有人谋逆，也无人敢告发了。胡太后犹疑不定，专门就此事问崔光，崔光却只说“皆有理！”最终宋维不但没被判罪，不久后还照样升迁。
这种不平之事，一桩桩、一件件，经过元叉、刘腾之手办理的，数都数不清。刘、叉二人不达目的，怎肯罢休！为致对头元怿于死地，最终谋划了北宫之变，导致朝堂巨变、王室如毁……老崔光无论于友、于国，可算是有情有义之人？！这魏国的朝堂，压根没有有情有义之人！
哼，崔光这老头精滑得狠呢，连死都很会选日子，赶在正光四年腊月、元诩帝晏驾前一个月咽了气。年轻的天子撤乐罢游减常膳，亲自到府上吊唁哭丧老师，任命其子为齐州刺史，丧礼可谓风光体面得紧！随时俯仰，进退有度，历仕三朝，还能平稳度过北宫之变，七十三岁得以善终，阿弥陀佛保佑的崔光，就是老沙狐一个！
唉，自己东拉西扯的瞎想这些闲事有屁用啊，不如多想想如何向尚书省多要行装资遣、缯帛礼钱，好好打点那群凶豺饿狼，多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罢。
不过，在这乱朝乱世中，明哲保身最最要紧。好似崔光那样，又有什么不好呢？
自己，或许就不该踩进这摊烂稀泥之中。可恨欲念似火，烧灼着心，让人不由自己……
既然应了旨，反悔，怕是来不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