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党遣使的日期、行资、随众之事一确定,胡太后紧绷着的神经立时放松了许多。她的脸色仍然青白,颧骨处有两圈怪异的红晕,好似四周摆放的铜制火盆一样泛着亮光。
她环视着她的众臣,甚至又向塔寒抛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风。“另有一事,与众卿相商,潘嫔所诞之子,不为皇子,实为皇女……”
“不为皇子乎?!”
“皇子原为皇女也!”
“潘嫔所诞为皇女!皇女为帝耶?!”
“荒唐!谬悠……!”
“闻所未闻!纲常扫地!”
她的语音未落,立时被众臣的议论声淹没。
皇女?新帝?癸丑日初立,甲寅日便废,哈哈!塔寒顿时忘了自己即将赴死的命运,在心里纵声狂笑起来。这几天的朝会,真是一天比一天精彩,好戏连台啊!
天色渐明,清冷的晨光照入大殿。所有红色的装饰都被缟练包裹,殿内一片素麻斩衰,犹如凝霜。刚才脸上还挂着一副死相的一众朝臣们,像被一声霹雳惊雷炸醒了似的,前后左右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只见一张张嘴开开合合的动个不停。
从元诩帝暴崩那天起,朝堂中的气氛就变得诡异而有趣。朝臣们总是毫不顾忌的私下议论,却没有人公开站出来表达谏言,除了那两位“侍衣大夫”。
刚才任命自己为上党使的时候,这些家伙怎么不崇论宏议,怎么不论长道短,一个个屏气凝神的连出气都不敢大声,生怕胡太后改了任命,点了他们的名字!这群狗眼朝天的恶囊杂碎!塔寒恨恨的想。
不过当下这景象,也令座上女主瞬间改了模样——面色像即将熄灭之火的余烬,一派灰败。唯有两只眼睛,格外的暴凸,如余烬中滚出两枚焦灼的炭核。
塔寒不怀好意的观察着胡太后——很明显,朝臣们的公然非议令她的头脑霎时清醒。刚才,自己恭恭敬敬、甘言蜜语、顺从应旨的举动给了这女人多么甜美的慰藉啊,可惜,有点短暂,就享受了那么一会儿。
她在那张宽大的王座上不安地扭动着身体,用一种带着颤音的尖声附和:“极是,众卿所言极是!可恶者——乃潘嫔也!愚弄朕……与众卿!愚弄朕与众卿!”
“可恶潘嫔,潘嫔……此贱人情知无法隐瞒,已畏罪死……皇女,须废黜另立,更择宗室正裔以承宝祚。”她干巴巴地重复着,满脸是对眼前的一切厌烦到极致的神情。
皇女,这个昨天被立、今天被废的皇女,年轻元诩帝的遗腹子,没出生就死了爹,刚出生又死了娘。这样的孩子,在这乱世,最好不要有生……
不是自己要以恶言诅咒一个可怜的婴孩,谁让她生不逢时呢?谁让她孝心虔笃、头脑发昏的爹,非要偷偷将幽闭北宫的老娘迎回正宫呢?迎回了亲娘,也迎回了自己的死亡……
胡太后再度临朝后,杀元叉,鞭尸刘腾,无可非议,世人早就恨透了此二人。但不顾念元诩帝已经成年并大婚,不肯放权直至弑杀亲子,这样的行为,着实令人费解。
母亲俟吕邻氏弑杀长子丑奴,是为了最心爱的次子阿那瓌,为了让次子得到权力、得到财富、得到汗王的牙帐。元诩帝乃胡太后的独子、唯一骨血,是宣武帝珍爱秘藏才好不容易养大的唯一后嗣,是一个母亲得享安荣富贵的保证,胡太后却如此作为,究竟是为了什么?
仅仅是对权力的贪欲么?不,是疯狂,胡太后是发疯了,因为元怿,这个女人陷入了贪、欲、爱的执念之中!末法出魔民,胡太后,便是魔女之首。听说,她为了得到元怿费尽心思,不仅多次设酒宴强行私留元怿在内宫,又多次以太后之尊驾临王府,搞得人家清河王王妃都不知道是该笑脸相迎、盛情接驾呢,还是避讳不见、直接将夫君让与这位至尊太后的好。两人终得私好之后,胡太后更是将元怿奉为夫君一般,私下里称元怿为“四郎”,不许元怿尊称“陛下”,只许唤她为“灵儿”,那是她少女时的闺名……
粟特人说,任何人意图毁灭女人的幻想,就跟深入虎穴欲得虎子一样危险。
练达人情的粟特人啊,哈!老沙狐,老温须靡!这句话就是老温须靡说的,当时,他是以此奉承王妃对孩子的宠溺……是的,她是那么的温煦,那么的美好,有谁会对她口出恶言呢……她不是突伽城的婆须蜜多,她是高昌国的普尼亚斯瓦罗、福自在菩萨,是绿洲诸城最美的大吉祥天女……
不,忘了吧,彻底忘了吧,塔寒,那些美好与你无关,永远与你无关!还是关注好眼前脚底下踩的这摊烂泥吧!
因为痛失元怿,胡太后的种种爱欲幻想随之破灭,生亦无所欢,死亦无所念,偏偏最爱之人又被最信任之人所杀,同时被夺去的,还有至高的权位和尊严。这个日日拜佛悟道、讲经说法的老女人,在三年的北宫幽禁中彻底疯狂了心魔,心中再无一点温情之爱,只有万劫不复之恨!
她日日浓妆艳抹,夜夜男宠陪侍,不避天子、不避朝臣、也不避天下人的非议。不过,元怿之死既令她伤心欲绝,又愤怒异常,她彻底失去了对元姓宗室的信任。大概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让她认同自己的汉人身份。她换了宠幸的对象——谏议大夫郑俨、中书舍人徐纥,黄门侍郎李神轨……这些以身体和甜言获得宠幸和权力的“侍衣大夫”们,均为汉士儒生。不过若论起贪鄙骄愎,均不在元叉、刘腾之下。
魏国的朝堂,就这样一步步走向涣散;向背的人心,也这样一步步陷入疯狂……
其实,从胡太后得到那个在宗室、士人和四方杂胡中都有极高声望的元怿王爷开始,她就一手造就了眼前这个昏乱的朝廷、昏乱的洛阳、昏乱的魏国……
“皇曾孙、临洮王元宝晖世子钊,体自高祖孝文皇帝正脉,天表卓异,乃为帝位正选。”是中书令郑俨尖锐的高音。
“臣亦以为极是。”紧接着,响起中书舍人徐纥同样惹人嫌恶的低沉男声。
除此二人之外,无他人应和。
位列王族朝班的元宝晖走出队列,“小王之父曾与冀州谋叛,小王及犬子乃罪臣之后,难当社稷重任,陛下另择其人……”
“妄言!”胡太后手指着元宝晖,厉声大叫起来:“先前之事,乃高肇奸贼唆使诬陷,先帝尚不追究,赐还爵位,以往之事,汝今复言,意欲何为?!尔等个个心怀二意,欺君罔上,意欲谋逆邪,当朕不知?!待朕查明幕后主使,皆杀无赦!”
“小王不敢!”元宝晖撅着屁股匍匐在地,像一只秋末待宰的肥羊。
发脾气似乎让胡太后重拾往日威严,想起她依然拥有的至高无上的生杀大权。“今日之事,不得复论!元钊体自高祖,大行平日养爱特深,义齐若子,宜膺大宝,即日践阼!”
她气急败坏地下达了旨意,又恩赐道:“今丧君有君,宗祏惟固,宜崇赏卿士,爰及百辟,凡厥在位,并加陟叙。内外百官文武、督将征人,遭艰解府,普加军功二阶;其禁卫武官,直阁以下直从以上及主帅,可军功三阶;其亡官失爵,听复封位。谋反大逆削除者,不在斯限。清议禁锢,亦悉蠲除。若二品以上不能自受者,任授兒弟。可班宣远迩,咸使知之!”
说完,匆匆起身罢朝而去。郑俨、徐纥二人腆着两张青白无须的臭脸,紧随其后步入内宫。
哼,这两只公狗,倒也不避人!
待胡太后一行的身影消失在帷幔之后,众臣如释重负,个个逃也似的往殿外走。看到临洮王元宝晖,大多停步示意,送上关切的眼神。没人为塔寒停步,也没人送上安慰,给他的一律是逃跑的背影。
狗屁的“大道废有仁义、国家昏乱有忠臣”!原本令塔寒着迷的中国智慧,不过是令人陷入茫惑的空谈。还是柔然人的智慧更实用:“腹中空空没有力气,两手空空没有善举!”昏乱的朝纲只会造就一群贪婪的昏臣!
逃吧逃吧,现在你们脚底抹油,好像朝政的腐烂跟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等尔朱大军一到,你们就无处可逃了!塔寒在心里冷笑着。
正想着呢,忽听身后传来“哐当!”一声,塔寒转过头,只见他的妻兄、长乐王元子攸被大殿的门槛绊倒,扑跌在地。笏板摔在一旁,朝靴也从脚上脱落了,一副狼狈相。见他回望,元子攸脸上立刻露出尴尬的一笑,仿佛专门等着他回头似的。
塔寒拾起笏板,等他爬起身,递了过去,没好气地说:“长乐王,拜晚矣!又未选立汝子为帝,何故腿软至此!”
“汝——”元子攸顿时煞白了脸,“此乃何地?休乱言!”
他一把抓住塔寒的袍袖,一边慌张地左右张望,一边囊声囊气的低声埋怨。他的鼻头又红又亮,左耳上,还有一处红肿的冻疮。
塔寒嫌恶地甩开他的手,这个元子攸,干嘛把日子过的这么寒碜!好歹袭了爵号、有了俸禄,宅院也归还了,还这么一副乞丐相!
“卿不必虑我,我今便妄言,怎地!”塔寒有意提高了声调,看着对方那张气急气苦的脸,心里觉得颇解气。
“吾之命,亡在上党,不在此处!”他冷笑着补充道。
元子攸的手又紧紧地抓住了他,而且竟然在发抖。一张青红瘦长的马脸上,那一副表情才更怪异:半像是怜悯,又半像是求饶,嘴里还嗫嚅着。
“有言但讲,作何丑态!”塔寒更不耐烦了,任元子攸百般示意拉扯,就是站着不动。众臣走过二人身边,纷纷侧目。
元子攸无可奈何,只好往他身边又贴近了一些,用近乎耳语的声音道:“务请……竭力求生,吾妹楚华……”
“乃为此耶?王爷敬请宽心,吾此回贱宅,乃劝光城县主改嫁!”没等他说完,塔寒已高声答复。“早觅佳婿,早生贵子!”
他甩开元子攸,甩开那些幸灾乐祸的私语和侧目,快步走过素白的甬道,很快就走到殿前正中的广场上了。
地面蒙着薄霜,依稀可见其下干硬的青石。正月的洛阳,依然天寒地冻,冷风刺骨。一轮白日,高远的遥挂于沉灰的天幕,只在皇宫层叠的殿宇楼阁之上,浅现出一圈轻烟一般似有若无的淡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