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世之中,三世之轮上,沉浮着三朵花苞,其中的一株绽放,挣脱了纠缠着它的万千金丝,怒然开放。
在花苞绽开的一瞬间,花苞之中蕴含的一缕缕纯白气丝缓缓垂落,沉在了三世之轮上,随着轮盘的转动,慢慢消隐了踪迹。
冰弦眯着的眼睁开,点了点头,一抹无形的笑洋溢在她的嘴角。
“他,成功了,第一世。”冰弦说到。
白老的脸上也满是慈祥,但眼角间依旧是带着忧郁,他叹了口气,说:“还有两世啊。”
冰弦看了一眼白芍,转而将目光投射在了另一朵花苞上,眼神中的光微微暗淡。
“这一世·····”
·······
这一世,他坐在一棵桦树下,静静地看着夕阳落下,一天又一天过去。
他再次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又要去往哪里。
只记得眼睛睁开的时候,自己便坐在了这里,背后,倚着这一棵桦树。
他的手边,一支箫与一把剑静静地依偎在土地上,宛若一对恋人。
这一世的他,活的很落寞,不知为什么而活的他,每日便坐在桦树边,看太阳从东边升起,垂落西山,一轮明月孤挂枝头,然后,一天就这么静静的结束了。
这个世界里的他,不会累,不会困,也不会饿,常常一坐便是几天。
很久很久以后,他倦了,陪他坐了那么久的小草已经枯萎,等待来年再发新芽。
他握起那一把细剑,手,无意间被锋利的剑刃划伤,血渗了出来,他感受不到痛。
鹅毛般的细雪落下,他不觉冷,而是舞起了手中的剑,他什么都不记得,一招一式有些滑稽,但他还是执着的舞着,这是他唯一的乐趣。
于是,桦树遍地的落叶渐渐被雪覆盖的时候,他在舞剑,来年新春,莹草又生的时候,他依旧在舞,一招一式间,竟也是有了些韵味。
微风拂过,雁鸟飞回,一年又一年过去,他不变,剑却是越来越寒,一字划过,带起了遍地的枯叶,剑风如痕,一块巨大的磐石裂开,切面如镜。
再后来,他又喜欢上了吹箫,在他发现那根奇怪的“树枝”能够发出声音的时候。
一日又一日。
他不知道自己所为何来,每当夜深时分,他便无心舞剑吹箫,他开始沉思,沉思自己的身世,思念着自己曾经或许有的,而现在却失去了的一切。
“人,应该是有名字的吧。”他哑然问自己,这也是这么久以来,他说出口的第一句话。
昼与夜,剑与箫,就这样陪伴了他好久好久。
入夜了,那曲箫声,异常的承转,凄凉。
······
幻境之中,十年悄然掠过,而现世,仅是一昼光阴。
白芍与冰弦谁都没有离开一步,身为站在巅峰的高手,他们一坐一站,往往就是数月数年,他们的心性早已如一坛静水,无波无痕。
“长孤劫,永无止境。”冰弦念道。
“那么,这一劫,何时何日才是尽头?”白芍皱眉问。
“吾也不知,也许,只要他耐得住寂寞;”冰弦叹,“孤独,是慢性的毒药,是难以愈合的伤口,时间不会抚平它,只会让它加剧,这一劫,难过。”
“修行之人,只能任时光蹉跎,而独守自己的那一份寂寞,这是他必须要面对的。”白芍说。
“谁说不是呢?”冰弦的目光短暂离开了三世之轮,转向了一个地方,不知在看什么。
谁说不是呢?
······
真的,在这个没有任何感觉的世界中,他只能与剑箫为伴,落寞至极。
他抬头,就会看到晴天,那片湛蓝他已经看了无数遍,在早晨,在中午,在午后,虽然永远没有完全相同的云在他头上掠过,但天永远是那一片天,他已经腻了。
“远方的那一片天,到底是什么样的呢?”他想。
他一直在想,却迟迟不肯付出实践,他怕走了,就再也回不到这里。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变得越来越浮躁,他对一切的熟悉事物都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厌倦;但到底厌倦什么呢?他自己也不清楚,也许,是因为它们太过的熟悉吧。
他的剑不再冷,挥舞出的剑气不再那么的锋利,而是异常的狂暴,生生将磐石震碎。
寂寞的夜里,他便不再吹箫,因为箫声再也难以抚平他内心的烦闷,就这样,那支箫又重新躺在了他手边的草地上。
那一天的清晨,他舞剑,舞着舞着,一丝丝的怒气涌上心头,一种岁月的沉闷激怒了他,久久沉淀在心里的一种奇怪的东西在那一瞬将要爆发——
“啊啊啊——”他旋身,挥出了暴戾的一剑!
徐徐升起的太阳挂在桦树的枝头,然后,那棵桦树,拦腰折断。
它倒了,陪伴了他这么久的那棵树,被他倚着,看惯了那么多雪月风花的那棵桦树,无声的倒下。
被他亲手折断。
他一怔,剑,掉在了地上。
那一天,他哭了,在这个没有丝毫感觉的世界中,哭的很伤心。
他不明白,哭是什么,但他依旧嚎啕大哭,哭得彷徨。
他的心不知为什么,痛了一下,痛觉戛然而逝,却又清晰异常。
晚风,很萧索,他倚在仅剩树桩的桦树旁,看了最后一幕夜空。
他就要走了,离开这个地方,去那个他向往了很久很久的远方。
他把剑和箫留在了树桩旁,那个它们最初躺着的地方。
“此去经年,不知岁月。”他缓缓说,然后,迈出了他迟迟不肯迈出的第一步。
远方,被连绵的山脉阻挡,看不到更远的地方。
他爬上了一座山,看见了山脚下一片葱翠的树林,回首,那片他生存了很久很久的草地被一片白雾遮掩。
他穿过那片树林,林间有鸟,有兽,有着很多他之前未曾见过的东西,他笑了,他在想,远方,原来是这样。
他距离那片树林已经很远了,在他眼前的,是一条宽阔的河,一条鱼跳出水面,又钻入了河水。
回首,那片连绵的山和那片葱翠的树林被一片白雾遮掩。
一年又一年,他走过了很多地方,看到了很多在那片草地不曾出现过的东西,但每每他来到了一个地方的远方,而原来的地方,便会被白雾遮掩。
“到底,什么才是远方?”他想。
一次,在他站在一片大草原上,想要重新回到之前的一片桃花林时,却发现,不论如何,他都再也找不到了。
那片桃花林被无尽的白雾遮掩,藏在了他到不了的地方。
很久很久以后,他来到了很多很多的地方,在一个未知的峡谷外眺望曾翻越过的崇山峻岭,他笑了,笑着笑着,无声的泪划过。
“很久很久以前,我一直以为,未曾到达的地方,叫做远方;很久很久以后的我发现,过去了就再回不去的地方,才是远方;那个远方,只能任你眺望。”
他一个人独自前行,看尽了时间万物,却唯独不见一个人,一个和他可以交流,可以对望的人。
他突然开始想念那片草地了,想念草地上的那片蓝天,这么久了,又有多少不一样的云从上面飘过?
这么久了,那片草地历经了几度枯荣?
这么久了,那把剑和那支箫还躺在原来的地方吗?
他多想回去看看,一眼就好。
但是,离开了,就再也回不去了吧?
突然,他迈开了双脚,开始尽力的狂奔,紧闭着双眼,他厌倦了探取所谓的新知。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撞在了一块巨石上,仰着倒在了地上,血从他的额头留下,浸染了他的头发。
他的面庞依旧清秀,岁月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丝毫的印记,他还是他,只是眼神中,蕴含了与他外表不相符的沧桑。
他看着那片天,他告诉自己现在看到的这一片与草地上的那一片完全不同,但很久很久过去,还是找不到这两片天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一样的湛蓝,纯净。
一样会飘过安逸的云。
那么,它们到底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呢?他傻傻的想。
然后,一滴血珠从他的额头滑落,落入了他的眼眶中,将他所看到的世界染得血红。
他开始恐惧,恐惧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到黑夜的时候,他一定身边要有一件能够倚靠的东西才能入睡;白天,漫步的时候,他的手一定要握紧一样的东西,什么都好。
他开始热衷与寻找热闹的地方,看着草原的上的百兽迁移奔跑,他会笑,然后看着它们远去,知道苍茫的大草原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又会开始恐惧,然后开始尽力的奔跑,想要找到一处不只有他一个人的地方。
他会在一个大雨之夜欢快地在雨中奔跑,尽力感受着四周的响动,雨落在他身上,雨滴那种“不请自来”的感觉让他很兴奋;他又会在一个清冷的夜晚在树林中聆听蝉鸣,亦或是躲进一处居住了动物的山洞中,即便对方是一只凶猛的熊还是老虎,都无法将他赶走。
他害怕一个人。
他见过了很多很多的事物,却唯独没有找到了一个跟他长得一样的,人。
漫漫无期的旅行还在继续,他还在寻找着远方,殊不知,远方已越来越远。
直到有一天,他漫无目的的走着,穿过一片迷雾的时候,一棵桦树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愣了愣,手中的东西掉在了地上,没有发出声响,因为柔软的草遍布。
他不会记错,他不可能记错,这里,就是他离开的地方,也是最后的归宿。
那棵桦树的树桩还在那儿,上面的年轮变得越发的稠密,在树桩的边缘,一棵枝繁叶茂的桦树正摇动着它的枝桠。
那棵被他亲手折断的桦树,在原来的伤口处重新抽枝发芽,有了当年的模样。
他泪流满面。
原来,他已经离开了这么久,当年的种子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
任多少白驹过隙,人终究都会归根,想念那片最纯净无邪的地方。
那棵桦树还在,那片蓝天还在,也就足够了吧?
夜深了,他再次倚在了桦树的旁边,感受着树干上的纹理带给他的奇妙的感觉,这种感觉,不知有多少年没有体验过了吧?
突然,他留意到了不远处,被埋没在茂盛的绿草中的那两样东西。
剑,箫。
他笑了,就像见到了一位许久不聚的老友。
夜空恬静而美好,星河划过天际,那轮明月依旧,静静悬挂在天边,不知在守望着谁。
夜空下,那个少年执剑而舞,那把剑不再像当年那般锋利,那般的倔强,它轻轻地游走着,荧光在剑锋触弥留,挥洒时,像一帘璀璨的银河。
剑,被轻轻放下,他又握住了那一把箫,独自吹了起来,箫声承转,低低吟唱着,像是一个时间长河尽头之人的倾诉。
“桦,离,箫。”突然,桦离萧空中吐出了这三个字。
“为什么,独自寻找了这么多年的远方和自己,从未有过现在这样的感觉,觉得自己,像极了自己。”
“桦下离别,倚桦吹箫,今后,我就叫桦离箫吧···”
“不过,箫太凄凉,还是以萧代箫吧。”
前世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来,直到他念出了自己真正的名字以后。
他怔住了,前世与今生的记忆混杂在一起,让他一时无法接受。
好久好久,他才惨笑,念道:“今日方知我是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