桦离萧醒了,苏醒在一片黑暗之中。
“我是谁?”他摇了摇头,他的脑袋十分的清醒,但却忘却了自己的名字。
他想要动一动,却发现,似是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他。
有一束光悄然从正上方打下,照亮了桦离萧和他周围的一小片区域。
他,终于看清了他自己。
一条条金丝从虚无的黑暗当中探出,在他的身上缠绕,束缚了他,将他的皮肤勒得有些殷红。
“这到底是什么,我,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的脚并没有接触到地面,他被数以千计的金丝架空了。
突然,金丝动了,再向外缓缓的拉扯·····
“啊!”桦离萧有些痛苦的叫了出来,这些金丝已经磨破了他的皮肤,就快要渗透进了他的血肉当中了。
金丝极细又十分的坚韧,宛若锋刃。
金丝还在向外拉扯着,看不见的黑暗之中似是有着什么人在有序的操控着它们,它们向外拉扯的速度很缓慢,肉眼甚至无法察觉到它们的动静,但桦离萧的肢体却感受到了撕心裂肺的苦楚。
那些金丝,简直是要置他于死地!
皮肤之上,有着一滴滴殷红的血漫出,将金丝染成了血红的颜色。
桦离萧咬着牙,微微颤抖着,遍布全身的痛让他无比的清醒,然后在无比清醒的意志下去接受这种无比痛苦的酷刑。
简直是在要他的命!
他大口喘着气,虚汗从他的额头,他的肢体各处流出,与血混杂在一起,滴落。
他听不见血珠砸落在地面上清脆的响声,它们更像是落入了一个深渊,无底的深渊。
而自己,被金丝生生的架空在这无底的深渊之上,上穷碧落下黄泉。*
他真的很想大声的呼喝叫喊,但一种十分清晰的直觉告诉他:没有用的,什么都没用,在这里,只有你自己。
金丝,越勒越紧,似是渗入了血肉当中。
一种跗骨般的剧痛一遍又一遍,毫不停歇的,如海潮一般,拍打着他的心,他失声痛叫,口中吐出了一口鲜血。
数千道被金丝渗入血肉的痛叠加在一起,早已经超出了一个人所能够承受的极限了。
但,还不够,金丝还在进一步的深入。
“啊啊啊啊!”桦离萧所剩下的,只有惨叫,他的面容扭曲,身形上的剧痛摧残着他,让他无法忍受。
“想死吗?我可以成全你。”一道淡漠的声音,从白光打落的地方传来。
一瞬间,所有的痛苦如风一般烟消云散,桦离萧的身上的剧痛像是留给了过去。
然,血还在流淌,泪还在流淌,汗还在流淌,他的脸已经面目全非,血痕与泪痕遍布,气喘吁吁的他失去了身上的感觉。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仿佛只剩下灵魂还属于他自己。
“怎么,会这样?”桦离萧淡淡说。
“想死吗,我可以成全你。”还是那句话,还是那个声音,从上方传来,如同神的旨意。
桦离萧失去了痛感,但一旦回忆起刚刚发生过的事情,还是一阵凛然,被万千金丝消磨肉体的痛苦,他真的,真的不想再感受第二次。
但,脱离这种痛苦的唯一办法,便是死。
不知哪一位贤者曾说过:“世间有很多的痛苦比死更加的可怕,当你的价值来到了尽头,死,倒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
谁说不是呢,自己现在连自己是谁都不曾知道,他忘却了一切,被万千的金丝束缚,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比死更加的绝望。
生不知自己是谁,和死又有什么区别?
桦离萧笑笑,那个贤者,真是一个魔鬼。
痛,痛让他清醒,即便无法回忆一切,但在刚刚持久的痛感当中,他似是回想起了什么,一块块零星一般的碎片,并不足以拼凑起他的记忆。
想到这里,桦离萧反而释然,他惨淡的笑笑,像是对光明的嘲讽。
“来吧,痛让我觉醒。”
·······
现世当中,白芍与冰弦冷静的等待着,只见三世之花中的一朵被无数虚幻的金丝包围,金丝慢慢将花苞束缚,像是要将花苞化作一个金色的茧。
“金丝劫,肉身劫,承受者将会被数以万千计的金丝束缚,每一根金丝便宛如一把刀,它们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渗透进承受者的皮肤,让他感受到千刀万剐般的痛苦,承受者一旦屈服于死亡亦或者是在过程中昏厥,都会被判定为失败,从而剥夺他生的权利。”
“那,这一世,所需要的时间是——”白芍问到。
“一个正常凡人的寿命,一百年。”冰弦淡漠的回答。
·······
这片空间当中的时间流动,远远快于现世,现世中的弹指间,这里已经经历了数个时辰的时光。
桦离萧的血肉,完完全全的被金丝渗透,在他的体表,只能看见一道道血色的“线”,而不见金丝。
那一根根的金丝,已经开始磨据他的骨了,他感受到了体内金丝于白骨的碰撞。
剧痛依旧如暴风雨一遍遍的侵蚀着他,吞噬着他的理智,时时刻刻让他想要发疯。
血,都干涸了,最后的一滴血从他的心口渗出,滴落,红得像是一枚蛇果。
他的脑袋低垂,他在痛苦的同时感受到了来自内心深处的,一种奇怪的慰藉;一块块破碎的记忆碎片不知从何处而来,不间断的在他的脑海里浮现:那是一片翠绿的竹林,那是一棵伤痕累累的,不肯落叶的树······
“不,还不够,我还想知道更多!”他低吼。
突然,金丝猛地一抽,他周身的骨被暴戾的切断!
“啊啊啊!”桦离萧的脑海里一片空白,瞳孔瞬间变得空洞无比,那种刹那间百骨尽断的痛苦至今他第一次感受到,不是体表区区的伤口与血痕能够传达给他的,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痛,仿佛又无尽的,细长的针,覆盖着穿透了他的身体,又像是有亿万的血虫在眨眼间狠狠的撕咬下了他的每一块血肉。
他的眼瞳渐渐翻转,变成了惨淡的白色,与眼白融为一体。
他本不该再有血,然,一滴又一滴的血,从他的眼角滑落,划过了他脆落的胸膛,划过了他无力的腿。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想要大喊:“死,请让我去死吧,我厌倦了无果的挣扎啊!”
但,他的喉咙哑了,失声了,再也难以大声的叫唤,只能在孤寂的黑夜中拼死的呻吟,像一只被人丢弃的猫。
······
十天过去了,桦离萧被束缚在金丝上,已经整整十天,这十天里,他流干了血与泪,被金丝切开的伤口张裂了又愈合,像一头倔强的血兽。
“我,绝不,绝不认输······”桦离萧被金丝架空,头颅低垂,昏昏沉沉的说到。
这是一场无休止的酷刑,结束的时刻仿佛就是死期。
他已经有些麻木了,对痛渐渐没有了感觉,放弃了挣扎,就要这么垂垂死去。
他唯一的执念,就是想要记起属于他的一切,他的身世,他的名字,他的亲人,他的经历,他想知道的有很多。
然,现世给予他的,却少得可怜,这漫长的十天之中,他能够想起的少之又少,仿佛沙海中毫不起眼的一粒沙。
“为什么,我只不过想要知道,我,是谁。”他低着头喃喃,“连这个机会都不愿意给我么?”
“感受你的痛苦。”淡漠的声音再度从上方惨白的光中传来。
感受,我的,痛苦?
桦离萧思索着,这十天以来,他慢慢适应了剧痛,他已经对痛感麻木了。
是啊,再痛的伤都会愈合,没有什么是时间所不能治愈的,如果有的话,那应该是“岁月”吧?
自己,已经,麻木了吗?已经不会痛了吗?
桦离萧,好像明了了什么······
一片片的“时光”,伴随着剧痛而来,在他的脑海里异常清晰的放映,那是个晚秋,一个婴儿出生在一户人家里,和着如箫一般的风声······
原来,痛,才是唤醒记忆的关键。
三世之花上,一缕缕的金丝开始悄然崩断·····
而幻境之中,桦离萧无时无刻不在体验着肉体上近乎恐怖的折磨,那种痛,可以要人的命!
可是,桦离萧只是静静的眯上眼,不再鬼哭狼嚎,他更像是在体验着什么····
痛是必然的,比起之前对痛的麻木,现在的痛比任何时候都要刻骨铭心,它像是有实质的,深深的烙印在他的心里,难以磨灭。
他在体验,所有的血与泪都被他藏在了任何人都难以触碰到的地方。
一年,两年,三年,十年·····
没有孤雁的春去秋回,没有年轮岁岁的圆圈,亦没有花与叶的生长与败落,这里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一束从头顶散落的,惨白的光,此去经年,不知岁月。
陪伴他的,只有痛,还有慢慢苏醒的,记忆。
他的容颜从未有改变,依旧是那般孩童的脸,还有坚毅的眉目。
他记起了很多,他的父母,他的少年时光,大院前的石狮子,金牌匾,院墙上的青砖青瓦,还有院落中的一草一木,那支属于母亲的箫和父亲的马,还有无论春华秋实,夏去冬来,却顽固得,不肯落下一片叶的,“离桦树”。
但,他唯独没有记起的,是自己的名字。
他回忆了十六年,他记起了他由生到死的一切,唯独忘却的,是他自己的名字。
为什么,记忆的画面那么的清晰,父母的嘴在动着,将要叫唤他的名字的时候,那个记忆的世界,却悄然安静;他在风中听见母亲的呢喃,马声的嘶鸣,唯独在有人呼唤他的名字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声音,他听不见风的吼叫,母亲的呢喃,马的嘶鸣,世界哑然失声。
无尽的黑暗中,桦离萧笑了,笑得有些凄凉,像一支箫。
剩下的一年又一年里,他开始了一遍又一遍的回忆,伴着撕心的痛,执着的回忆着,一遍,两遍,却无论如何都再也无法想起他叫做什么了。
“可笑啊,可笑。”不知多少年以后的桦离萧,有些悲愤的轻吼,泪无声的流过他干瘦的面颊。
他的心在变,变得成熟,漫长的折磨让他变得坚毅,但现在,他却哭得像一个小孩。
·······
不知又是多少年匆匆而过,桦离萧的心早已经冷却在岁月的孤寂当中,身上的痛,再度变得麻木。
但是他还活着,数十年过去了,他的发,早已垂落到脚跟,还是那么的乌黑,散乱在肩头,掩盖了他的面庞。
他一息尚存,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只因为他还有执念,他还想知道自己的名字,只因为,他的心,还感受不到痛。
不知到底过了多久,那一束照耀了他一生的白光悄然熄灭。
“百年过后,你还能感受到疼痛吗?”一道淡漠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是接引死者前最后的问讯。
“啊啊啊!”披头散发的桦离萧在一个瞬间爆发,仰天长啸,像一头受伤的孤狼。
久久,他才慢慢停下,泄了气,神色无比的颓废与憔悴。
突然,他一愣,那双早在几十年前便失去了神采的瞳孔在那一霎那,有了些许的颜色。
他的心,好痛,好痛。
“百年的金丝劫,结束了,你学会了什么?”黑暗的世界深处,有着一点微弱的白光,在努力的向着这里蔓延。
“身上的痛与不痛,不过是不忍与忍的差别,它是一种病;时间会抚平所有的伤痕,会医好所有的病,而真正无法治愈的,是心,”字里行间,桦离萧的话已经云淡风轻,“倔强到最后,心痛的只会是自己,不管成功与否,它都是一种病,无法治愈的病。”
白光化作一道道裂痕,充斥了整个空间。
“还有一件事,我叫,桦离萧。”
剧烈的轰鸣声在黑暗的空间里响起,白光粉碎了黑暗,如同迎接新纪元的第一抹黎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