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寥落空洞的路一眼望去,学校的后门,这是一条笔直宽阔的路,初冬阳好像是第一次认真的看着这条路,很长很宽,这个城市干冷的冬季里两边的行道树没有悬挂一片盐城目前还会随风摇动的绿叶。站在路口,路尽头的校门外连绵起伏的山竟然如此清晰,自己以前竟从未记得;这条路竟然这么宽,这么冷,自己以前从未记得;只记得,总是和凌晨一前一后的走在这条路上,他在前,她在后,在一个默契的岔路口,走散。
一个人走时,竟然在犹豫那些日子她们默契转身的岔路口是哪个,自己竟然记不清了,也是,一直以来都是,他在前,她在后,他看着前方,她看着他的侧影,这条路,只有两个人的宽度。
“哈娜”
“嗯”
“林嘉知道你知道他是……”木村辉没有说完就淹没了自己的声音。
初冬阳小心躲避着脚下的落叶,稍有不慎就是它的粉身碎骨:“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我猜,他应该是未发觉的。”
“即使他什么也没说?”
“那天我在海边,虽然差点跳下去,也留意到他也同我一样,虽然我没有看一直看着我的他,或许悲伤的人可以互通悲伤,虽然悲伤的是不同的故事。”
“然后?”
“或许是平时和六六一起看腐女漫画积攒的第六感在那一刻爆发了吧,从见他第一眼的时候就发现了。六六应该也发现了,只是她从未向我提起过,也未问过,而我也未主动跟任何人说起过。”
“你既然从开始就知道,为什么还要跟他在一起?”
“为了让彼此没有愧疚,为了像他说的找个爱自己的人好好生活,既然他惦念内心着禁忌的爱情,我惦念着凌晨。”
“结果呢?”
“我们竟然习惯了由无愧疚的陪伴而生的相爱。”
习惯让你再无勇气和理由离开自己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人;同时习惯的思念的一个人,习惯的悲伤,习惯的回忆,让自己再没机会重新开始。
有很多人都把毕生所爱给了一个幻影,刚遇到凌晨的时候,初冬阳对凌晨一无所知,所有一切对爱情的期许都安置了在他身上,未经过他的允许。她每天的跟随,每天的寻找,当跟他告白,当和他成为朋友,只有彼此两个人知道彼此是朋友,她无数次的感谢过上帝,凌晨几乎吻合了自己所有对那个人的幻影。
“我觉得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了凌晨的,也许还会爱上别的人,结婚,生子,但是那种伴随我心跳的想念也好,怀念也罢,我永远都摆脱不了。”
“以后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所以想回来,我想妈妈了,想去看看她,想跟她说说话”初冬阳眼角被北方干冷的风吹得有些酸涩。
人都有种执念,以为回到出生的地方落叶归根似乎就能回归初到这个世界时的清灵,所以才会在无路可走时想起回家,在路之将尽时念着归根。
“妈妈”初冬阳依靠在墓碑旁,摆弄着身边的杂草。
“凌晨回来了,他和别人结婚了,可是我还是想去他身边,你是不是会讨厌这样的我?”
“你生病的时候,爸爸和那个女人在一起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每个人都是这样生活的,给自己找个伴……他说我被你教的不食人间烟火,竟然理解不了凡人的需求。”
“妈妈,你爱过爸爸吗?是不是也是找个伴,我从来没敢问过你,如果你们不相爱,如何有的我?”
“有时候觉得自己特别累,总是无聊到每天都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掉眼泪,我每天都在想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到头。”
“妈妈,如果我什么也不顾呆在凌晨给我准备的小房子里,你会生气吗?”
只有零零散散的鸟啼在回应初冬阳的声音,稀稀落落,在妈妈身边不觉凄凉,只是安静中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尤为清晰。
“你是,冬阳?”
“您是?”
六十岁左右模样的伯伯,捧着一束花和一个破旧的本子,随着脚步声清晰的停止站在自己面前。
“我姓夏,单名一个天字。是你妈妈的高中同学。“
“伯伯,您经常来看我妈妈吗?”初冬阳眼神示意了一下墓碑旁用一些石子压住的厚厚的彩色透明的塑料纸,五颜六色,虽然风吹日晒纸上覆盖了灰尘沙砾,还是可以分辨出他们和此时伯伯手中抱着的那束花的包装纸出处归一。
“嗯,退休后我就回了老家,然后从老同学那知道你妈妈去世了,没事的时候就会来看看”夏天说这番话的时候有些羞涩,仿佛回到了高中那个年代偷偷喜欢一个人被另一个人知晓了。
“伯伯,这些彩纸?“初冬阳想换个话题缓解一下这尴尬的气氛。
“这些都是我每次带花来的包装纸,你妈妈上学的时候总喜欢把这种彩色的糖纸擦干净夹在书本里,那时候吃完糖都把糖纸送给她,所以我每次来都选个这样的彩纸,放在她身边“夏天边说边把包在花束外面的纸小心翼翼的解开结取下,压着旧彩纸叠放在最上面:“你妈妈最喜欢看这些纸在阳光下的样子,她总是坐在学校的白杨树下,透过彩纸看树叶外的阳光。”
“伯伯,我……”初冬阳很想知道妈妈从未向自己提及的这个故事,可是面对或许就是这个故事的参与人的时候,却不知如何开口。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你妈妈的事我听说了,也知道了些你的事,不要怪那些传递给我这些消息的人,她们没有恶意,只是心疼你们母女”夏天绕到墓碑后方,在一个最不起眼的位置放下花。
“嗯,我知道”初冬阳点点头。
“我每次都会把花放在后面,我们那个年代感情没有你们这个时候轰轰烈烈,一旦爱了要让全世界知道你爱了才算爱,我只想让她一个人拥有这束花,也不想在她死后再为她惹来什么闲言闲语。“
“伯伯,你和我妈妈为什么没在一起?“
夏天面对意料之中的问题却没有准备好意料之中的答案,他在墓碑旁坐下:“每次我自己想这个问题的时候都是怨那个时代,怨你妈妈,怨自己,后来就什么也不怨了,只是希望她过得好就行了。“
初冬阳没有回话,在墓的另一边坐下,准备听一个好长的故事。经历了这么多她当然也明白,不是相爱就一定就会在一起的,若这真的是一条真理她和凌晨何必会这样弯弯绕绕。
“你妈妈是外公外婆收养的孩子,这个你应该知道吧?”
“嗯”
“上学的时候你妈妈是班里的小公主,总是穿着整齐的那个年代特有的小套装,无忧无虑的眼神里隐藏着数不清的心思。她爱笑,爱说话,爱看书。明明名字叫多彩,却喜欢单一的颜色。她很喜欢文字,最爱看《红楼梦》,她总是把糖纸随便夹在书页里,看到那一页就会忽然开心起来,然后透过糖纸看看头顶的树叶,更远处的天空,还有对面树下坐着看书的我。“
“你们恋爱了?“
“我也不知道我们算不算恋爱过,不过我和你妈妈这辈子连手都没有牵过,没有约会过,没有独处过,没有向对方诉说过爱意,没有因为相爱做过任何实质性的事,你觉得我们算恋爱了吗?“
初冬阳笑了笑,的确不知改如何界定。
“后来你妈妈知道你的外公外婆不想让她离开他们,没有血缘关系,没有上过学的老人这样的担忧在我们那个年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他们虽然没有表达过,你妈妈如此灵敏想必早已感受到了,而她最后做的决定你也应该知道了。“
初冬阳点点头。
“我报考的军校,报道之前我鼓起勇气,第一次鼓起勇气从路对面的树下走到你妈妈身边,那时候可能递给你妈妈那封信的手应该都是抖的。“
“信?”
“嗯,我在信里说,你是我冬天里的那缕阳光,如果你不想让我走的话,我就不走了“夏天摸着身边的本子脸上露出回忆自己人生中第一封也是唯一一封情书时幸福的表情。
“就写了一句?”
“对,就这一句,后来想想自己不应该把自己的去留压在她的答复上,那时自己就像一个逃兵把自己回答不出的问题推给了你妈妈。”
“然后呢?”
“第二天你妈妈就递给我了这个本子还有我的那封信“夏天拍了拍这个富有时代气息的笔记本。
“是妈妈的日记吗?”
夏天摇摇头:“不是,里面只有一句话,写在第一页。“
初冬阳好奇妈妈写的是什么,又不想让夏伯伯分享这段只属于他和妈妈两个人的记忆,秘密,没有继续追问。
“对不起,这辈子已经亏欠了父母,不能再偿还你的了。”
初冬阳眼睛一阵酸涩。
“你妈妈是个决绝的人,对自己更是如此,这个本子里夹满了五颜六色的糖纸,上面每一张都标记了日期,看了我才明白,这是我送她的礼物,她还给了我,断了自己的念想。“
“妈妈一直觉得一个人来到世上都是肩负着一个使命,每个人的使命不同,只要他完成了那项使命其他的不尽人意也可以不枉此生了,在外公外婆分别去世后,她不到两年的时间就生病去世了,那时我就想或许是妈妈真的已经完成她的使命了。“
“无论什么时候为爱辜负一切,生命,前途,责任等等这些人都是少数,所以这些少数人的故事被代代人传颂,羡慕,憧憬,感伤,而我们只能抱着别人的故事回想自己心里的那些波动。”
“妈妈会开心的,看到您生活美满。”
“我和你妈妈没有因为相爱不能在一起而荒度自己的一生,我们都努力的生活着,学习,工作,结婚,支撑家庭,充实的过着每一天的日子,出于我们对放弃彼此的尊重和想念,既然这是放弃彼此为代价的日子,有什么理由不把生活过好呢?“
“伯伯,我……”
“结婚的对象发生意外离开的这个世界,之后你一直没有回来过,虽然我不知道你这次为什么回来,但很想告诉你,要珍惜妈妈给你的生命,你跟她不同,没有背负那么多的枷锁,不必活成她的样子,好好享受你的生活。“
初冬阳无从辩解,的确,她不明白自己来这个世界的使命是什么,没了妈妈凌晨,她依靠林嘉,可林嘉再失去了,自己却一个人在房子里足不出户一年多,是不是上帝为了让自己找到自己的使命才会把他们纷纷带离自己的身边,如果是,自己是不是犯了莫大的过错。
“冬阳,如果不知道如何选择,就想一下什么是你觉得最重要的,一旦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其他顾虑的一切都是可为他忽略的了。“
“最重要的“初冬阳默念。
“最重要的,也是你不能舍弃的。“
夏天起身,拍了拍身后的尘土,掏出一包花种:“你妈妈最喜欢矢车菊,那时也没机会看到现在这么多的花草。我每次来都给她带一束我觉得我们之前从未见过的花,还有一包矢车菊花种,这次是你刚刚看到的那束黄色马蹄莲。矢车菊撒了这么多次种子,不知道明年春天能不能长出来,去年太旱都没有看到几朵。”
“谢谢伯伯。”
“我还要谢谢你,能大度的让我来看她,这个以后就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了”夏天露出几分孩子气。
“嗯。”
五颜六色的彩纸把过去的那个故事渲染了颜色,回忆不再是黑白的。
学校操场,初冬阳站在最中央的白色发球点,这些天,凌晨给自己打了数不清的电话,自己都没有接,还没想好接了之后说什么,接下来怎么做。
“哈娜,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木村辉看着空空的操场里内心同样空寂的初冬阳。
“不知道,正在想什么是对我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
“嗯,昨天去看看妈妈的时候,感觉是她特地拜托了一位熟人告诉我的。”
“跟我回日本吧,我会照顾你一辈子,以后还会有我们的那个孩子。”
“成功了?”
“嗯,昨天晚上接到消息,受孕成功了,顺利的话九个月后就可以见到他了,是个男孩。”
“恭喜”初冬阳笑着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但通常这种情况下是要说恭喜,恭喜你要做爸爸了。”
“那也要恭喜你,要做妈妈了,你可以给他起个名字。”
“名字?”
“对,名字,除了要姓木村外,没有其他要求。”
“让我想想,出生前再告诉你。”
“好,我等你。”
“上次来学校没去那个地方,昨天去看过妈妈,今天想去看看。”
“我去停车的地方等你。”
初冬阳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木村辉:“木村,你就像无孔不入的空气,把每个人的心思都了解的这么彻底。”
“我能做的就只是了解,却不能改变”木村辉转身向学校后门处走去:“我在车里等你。”
操场观众席后的这片荒地,在这个时候看不见大片的矢车菊花开,零星的饮料罐,运动会时残留的漏气的加油棒,藏在枯萎的花径丛里。
初冬阳手指点墙,沿着墙边,踏着荒草,并未随手捡起草丛中的垃圾,这些丢弃的易拉罐,加油棒就像天然的伪装品,保护着他和她的秘密基地,渐渐的会变成记忆场景中的必需品,即使每次看到的垃圾的样子是不同的。
那块砖是从那端开始数的第一千一百一十一块砖,每块砖十二厘米的宽度,这一面500米长的操场的后墙据地面第十一排砖的数量是四千一百六十七块,体育课自由活动的时候,初冬阳闲来无事总是用手指点着砖从这头数到那头再回来。
就像那时每周来放信的时候一样,初冬阳从不急切的跑到目的地,而是这样一点一点数着节拍,走来的路上顺便回想一下自己上一封信的内容,还有猜测,这一次会不会收到回信。直到一千一百一十一块的时候,她停了下来。
不久前被人移动过的样子,竟然没有那些蜘蛛网,灰尘也是薄薄的,难道这里也已经不属于她和凌晨了,有了新的入住者吗?
初冬阳拿出那板块可移动的砖块,想看看自己一年多以前留在这里的那个信封还在不在,触到一个凉凉的塑料卡片似的东西。摸出来,是薄薄的半透明的红色塑料卡包,举在阳光下看了看,应该是一张照片。
凌晨回国后并没听说他回江城过,难道这里真的有别人的故事上架了,初冬阳看着卡片不知道该不该拆开,如果不是留给自己的,看了岂不是偷了别人的秘密,或许是六六放在这的呢?
还是,看看吧,心低里自我暗示,总觉得她是属于自己的,这卡包的颜色像极了夏伯伯送给妈妈的糖纸,尤其是在阳光下的时候。
抽出一张照片,天微亮,即将日出,天边留红的背景,男孩有微长微卷的头发,在橡胶操场,在世界中心,附身亲吻一个正在熟睡的女孩。
“初吻,旭用手机偷拍的。”
眼泪竟然是那样轻易的东西,就在看到照片的那一刻,所有的忍耐土崩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