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渐西沉月已东升,已经到了傍晚。
玫红色的晚霞蔓延了半边天穹,太阳星的余晖拂过,给苍翠如黛的姑儿山镶上一层有若实质的金边,山上山下的物事在这金红交错的暮色笼罩下,仿佛就有了恬淡悠闲的勃勃生气,在暖洋洋又懒洋洋的微风中,传出一种行将休憩的味道。
山下是一条活水,姑儿山下,自然就是姑儿河,或者叫姑儿溪更为恰当些。河水宽不过丈,深不过尺,不徐不疾。倘若在淙淙的流水声中举目望去,就会发现水底各色的卵石之中,间或会有手指长短的小鱼一二嬉游期间。鱼有三鳍六须,腹白而背赤,迟钝且性愚,贪吃砂石,见人不惧,乡老谓之鱤鱼。
越过小河,溯流而上百余步便是一处客栈,前边吃饭后院住店,店名云居,棋盘大的酒招迎风飘摆,闪动中能看到黄底黑纹,纹路宛然是一个滚圆的酒葫。店门半掩,已有晕黄的夜明珏光沿着门缝淌泻出来,为此时暮色更添一份暖意。虽说姑儿山本地人只是来这里吃饭喝酒,并不住店,但此地地处东荒到北荒去的必经之路上,所以一年四季,客栈的生意都还很是不错。
此时尚未入夜,客栈之中人声鼎沸,正是一日之中最为热闹的时刻,推门而入,晕陶陶的酒香伴着喧嚷错杂的惊呼笑骂声就一起往人的鼻子、耳朵、眼睛里钻,令人平添了几许醉意。白日里搬山越水,拓林垦荒的汉子们此刻都歇息于此,说着天南地北的风物,夸耀西荒东海的奇闻,口沫横飞之余再痛饮几口桑葚酒,一日的劳顿疲惫即刻就荡然无存。
“听说前两日合虚城又打了败仗了。当康老贼中了扶桑岛英招的诈败之计,神霄舰队围着五千蜚熊军一通乱轰,那场面,啧啧——也就当康皮糙肉厚,又仗着盘古大神护持,才能带了几十名贴身禁卫逃脱一劫。”一名青发青面的大汉大声说道。
旁边一个面白无须的胖子恨声回道:“当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往日里这当康老贼欺压良善,屠戮了多少我东荒好儿女。扶桑岛自从起兵反抗以来,也是英勇无双,数年间打了不少大胜仗,明明也没少围住当康老贼,怎个他就是不死。”
这话说得讥诮,一屋人哈哈大笑,大荒浩大,地广亿万里,虽然在名义上,姑儿山算是东极合虚城的属地,归木系祖巫句芒管辖,但本地巫老巫罗却是水系大巫,对合虚城一向都是听调不听宣。更何况近些年来句芒祖巫性情大变,大肆杀戮妖民,莫说导致子民离心,便是巫族内部,也多是不齿其作为。
而合虚城周边,时常有小部落妖民被句芒大军屠戮殆尽的传闻,这猪妖当康便是祖巫句芒手下第一号的杀人狂魔,凶名昭著,能止小儿夜啼。惟十年前合虚城大将,东海扶桑岛主,三足金乌妖乌昊怜悯辖下妖民,奋起反之。一则乌昊神通强大,部下神霄舰队纵横天际所向披靡;二则扶桑岛远在东海之外。在空在水,都不是巫族神通便给的处所。所以尽管这乌昊引来了祖巫句芒的雷霆之怒,但数年来打打杀杀,实力并无半分折损。
反倒是有不少修得了神通的妖族大妖,闻得此事,不远万里前来泼命相协助。时至今日,扶桑岛实力蒸蒸日上,一改以前防守于海岛的态势,神霄舰队竟能在内陆对合虚城大军形成压制之势。想来若不是大荒地脉护佑,合虚城易主也未可知。
“拓竹公说的是,当康老贼恶贯满盈,真个该死。只可恨我木枭早生了八百年,倘若是我年轻那会儿,也早收拾了行当去扶桑岛襄助盛举了。”青面大汉名叫木枭的,也是恨恨的言道,“你莫瞧我这些年专心于农事,可年轻时候的功夫也没撂下,就昨日还在家中打熬气力,一不小心把床脚都磕断了一根呢!”
木枭说完尚怕别人不信,又亮了亮他那筋肉虬结的臂膀,上边确实乌青了一块,可见家里的床脚着实结实。
“慢转身~”自后堂转出跑堂的黄脸少年,身穿贴身短衫,肩搭素布汗巾,一双手枝枝叉叉捧了七八个盘子,竟也丝毫不乱。少年来到木枭桌前,一边蹭蹭蹭地摆桌布菜,一边嗤笑道:“木枭大哥你这一句话可就露了?了,谁家打熬气力能磕到床脚的?”说到这,黄脸露出个莫测的猥笑“你别是昨晚多喝了几口桑木酒,管不住自家的手脚,被我枭嫂踹下床头了吧?”
好似被人说中隐私,木枭慌得急急放下酒盅,连洒出来桌上都顾不得:“长狸你说的甚么浑话,我老枭分明是白日多开了两杖山累住了筋骨,才早早歇下,不小心掉下床头。你这黄脸泼贼,说得甚话,说得甚话……”
那叫长狸的嬉皮笑脸,不依不饶:“鹿吴山的蛊雕装嫩你不学,偏要学他嘴硬。方才是哪路好汉说的昨夜打熬力气磕断床脚的,怎的早早便歇下了?”
老实人木枭羞恼交加,想要反击一句又不知从何开口,心焦得一缕青烟就要从脑门腾起。正当时来了酒馆的掌柜如花,花夫人一句话就救了木枭:“长狸儿你个惫懒货,自己个没媳妇还敢拿那事打趣老实人,有能耐,你对着枭嫂说这些试试看。”
众人哄然大笑,都知道长狸没开过荤,只能跟汉子们溜奸耍滑斗嘴皮子,一见了娘们就不行,那嘴就像是针缝胶黏了似得一句整话都蹦不出来。
长狸也只得讪讪而笑,一口干了壶中酒,装作不经意的说:“不过那神霄舰着实厉害,让不会飞的人也能凌云九霄,也不知道是何等的人物,何等的神通才造得此物。”
花夫人横了长狸一眼:“你长狸这么精乖的人物,也有不知道的时候?”
“盘古爷爷在上!”长狸急着解释,“我长狸儿虽说踢过山,踏过斗,夔龙面前手不抖,可什么时候也没在花姨您面前逞过能耐啊,咱这姑儿山谁人不知,我长狸儿就服花姨您。”
“可算我没白疼你一场,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这么大。”花夫人揉着长狸的脑壳,赏了一个肉栗子。
“您可真没白疼我一场……”长狸揉着后脑勺嘀咕。
“造神霄舰的是什么样的人物老夫不知道,但我却知道那绝不是什么神通。”店门开了又关,却是巫罗和烈山,施了缩地成寸的神通,终于在傍晚时分赶回了姑儿山。
“巫罗老爷采药回来了!”
“巫罗老爷这趟出去这么久,收获肯定不错。”
“烈山你小子跟着巫罗老爷出门,有福喽!”
满屋子招呼客气,可见巫罗这个本地巫祝虽然不是木系大巫,但在看护妖民生息安养,调风唤雨的天文农事上也下了不少心思,不然也不会如此受人尊敬爱戴。
长狸却还是惦记着巫罗进门时说的那句话,当下道:“巫罗爷爷,您说神霄舰飞天不是神通,那是什么,能教人飞天,那还不是神通么?”
此时早有人给巫罗让座,巫罗坐了,接着言道:“飞天也有很多种,比如木枭真身属飞禽,能飞天自是本命神通无疑。林子里的麻雀生来就会飞,但麻雀连灵智都没有,何谈神通呢?”
长狸似通非通:“但我听说乘坐神霄舰的也都是跟我们一样的妖民,跟麻雀可不一样。”
巫罗饮了一盅酒,笑道:“麻雀和妖民不一样,可飞天和飞天也不一样。你木枭大哥飞天是神通,麻雀飞天是本能,倘若有一天麻雀得道化了人形,就也有飞天的神通。但是不论神通还是本能,都是其来有自,若是没有飞禽的真身,哪里会有飞天的神通?而神霄舰不一样的就是它的飞天能力对谁都适用,不管你是巫、妖、还是禽兽,只要进得神霄舰就都有飞天之能。这种适用性很广,不考虑根骨天资,又能经世致用的道理,叫做术法。”
“术法,谁都能学的吗?我也想学习术法呢老师。”烈山跟长狸是年岁相仿的好友,这会儿已是勾肩搭背坐在一起,聆听巫罗的教诲。
巫罗哭笑不得,烈山勤勉好学是不假,就是悟性差了些:“胡闹,这神通术法之分,长狸儿不懂也就罢了,你还不懂得?神通看根骨,术法看天分,烈山儿你随我学医三年,还不知道我巫家的医术也是术法的一种么?”
神通看根骨,巫族神通皆为天生,在大荒初定那一刻便已基本成型,这点自不待言;对妖族而言,先天有什么样的真身,后天就会什么样的神通,这东西教不会也学不来,只能自己领悟。领悟本命神通需要时间跟机缘,可能需要三五年,三五百年,机缘到了三五天便领悟神通也是可以的。所差的无非就是对自家的神通掌握程度,天底下火行的妖族何止万万,但能出人一头地,在大荒闯下自号,可以媲美火系大巫的也才西荒章莪山火妖毕方等寥寥数人。这些人无不是对自家神通了解入微,运用技巧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这才堪堪能够匹敌巫族的天生神通。
而学习术法,就不用考虑这么多,只要有学习的天分,按下心来,人人皆可习得,只是需要时间打磨,三五百年也未必成器,但就好在技多不压身,岁月静好,生命漫长,花个几百年多掌握一门术法,这绝对不是什么坏事。
不过——机智如你当然猜得到会有不过了——神通是天生注定的,术法却是天地至理的集合,大道法则的具现。即使如巫族这样直接继承混沌遗产的盘古血裔,哪怕大荒天地在他们眼中并没有多少秘密,想要接触大道法则依然如水中望月雾里观花。数万年来成型的术法屈指可数,能够推而广之惠及大荒苍生的也就医术一道而已。
正因为如此,十年前扶桑岛起兵反叛,两军阵前神霄舰亮相才震住了大荒各大部族。外人都以为扶桑岛十年来能硬抗合虚城仅仅是因为神霄舰犀利,雷火炮威猛。但巫罗作为一名大巫而且是身负重任的大巫,所了解的远比他人多得多:一种完全不在巫族知识体系之内的,牵涉到能量转换和反重力这地水火风四大本源中的两种元素,而且是能自成体系的一整套术法系统对巫族的意义十分之重大。巫族盘古血裔,天地共主的名头不是虚给,显露在外的实力也只是冰山一角,现下看起来如火如荼的扶桑岛反叛,其实在祖巫眼中只是儿戏一般,反掌之间便能平叛。祖巫之所以能容忍金乌妖乌昊这么久,就是想找出并降服藏在他背后的这个人,怎奈此人智计无双机变百出,一藏就是十年,只知他藏身扶桑岛军中,却连他高矮胖瘦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