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午后总是这样,阳光太强空气太燥,一切暴露在外的物事都在被炙热的烘烤着,让人无时无刻不在怀念凛冬之寒。
漫山的樗椿木看上去枝叶招摇,山道上却是半丝风影也无。偶尔从远处传来‘同~同’的野兽嗼鸣,也从骨子里就透着热极无聊的味道。
达达的蹄声由远及近,一声一声,不疾不徐,简短却又有稳定的节奏,中间穿插着辘轳的车轴响动。只闻蹄声,却听不到骑手的呼斥和鞭策,可见此定是一匹识途的老马……
牛车停了下来,烈山抬头望了望天色,又看了看山道两旁的景物,扭头冲车内说道:“现下已是到了太山了,老师,看样子今晚便能到家。”少年抹了把汗,晒得赤红的脸上满是欣喜。
车内静坐的老者须眉皆白,两梢白眉由宽而窄匀匀耷拉下来有一寸长,狭长的眼睛眼神聚而不散,眉心额上,一个正正的‘ㄙ’字符号,光芒灿然,观之可亲。听得回禀,巫罗淡淡笑道:“这次随我出门采药,走遍整个东荒,烈山儿你长这么大还没有离家这么久过,说来也算不易。待得回去,我放你多去玩耍几日。”
“那可再好不过!”烈山想得兴起,不禁挥了挥拳头。十七八岁的年纪,哪怕再是好学勤恳,总逃不过爱玩闹的少年天性。
“呵呵,玩耍归玩耍,也别忘了熟记我巫家医道。今次采得的大小三十六味药草,我讲与你听的医理药性都要时常回味,烂熟于心,三日之后我可是要考量你的。”虽然知道烈山最是个勤勉好学的,但少年人缺乏定性,巫罗不得不出言敲打,免得烈山一番贪玩下来,自己这一路上悉心传授的医理大道最后都落到了牛身上。不过……这牛是怎么个情况?只见拉车的青牛摇头扇耳,顿足踏蹄,轻声低哞,很是焦躁的样子。
“老师,咱家的奎牛像是发现了什么,不愿走了。”烈山也发现了异常,跳下车去,向着青牛警示的那处沟凹走去。
“这里有个人啊老师?貌似着了痨病,浑身发烫。”沟凹里杂草满布,净是茼蒿一类的长草,看着不深,烈山跳下去竟已是被草没过头顶,也难怪方才自己没有发现此人。
“救死扶伤是我们医者的本心,既然遇着了,也是他的福气。烈山儿你抱将他来,待为师诊上一诊。”闻得沟里躺了个病人,巫罗的精神当时就起来了。
夏日无聊,拿个痨病练练手解解闷也是好的,只是这走路上都能捡个病人,东荒的巫族人力就这么捉襟见肘么?在我北荒什么时候出过治下妖民身染恶疾却得不到医治的丑事?更何况这里离大荒东极合虚城也不过三千里路,对于一名巫民来讲实在是近,算得上京畿重地了。还是说扶桑岛叛乱真的影响到了句芒祖巫的辖制,以至于如此近在咫尺的地方都看护不到?思及此处,巫罗不禁皱了皱两道白眉。
“这是什么香味!”未等烈山走近,远远地一股幽香清远抓人魂魄的香味先就飘将过来打断了巫罗杂乱的心绪。巫罗的鼻子很灵——纵使巫族医术都是天授,来自于盘古大神的血脉馈赠不是等闲妖民所能想象的,而巫罗的医道天分更是远超同侪,要不然也不会被玄冥祖巫派下‘那个’重任——所以尽管牛车里满是草药香,也还是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这不同寻常的一段香:尽管只是嗅了一口,再去寻找就消失无踪了,但那醇厚绵长的味道分明就是一种极品药材。“莫非这痨病身上还带了什么了不得的药材?”
烈山将痨病搬上车,替他拂去了满身满头的杂草,又拂了拂那跟杂草差不太远的满头乱发,这才露出了这个痨病的真容,却原来是个跟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少年。这少年细眼修眉,唇齿紧闭,双颊带着一丝病态的潮红,比较惹人注意的是那紧锁着的眉头,好似锁住了浓得化不开的重重疑惑,仿佛下一刻就要睁开双眼抓住个人问将一番。
天大地大,救人最大。看着老师袖手端坐没有出手的意思,烈山明白这是老师要着此事考验自己。行医断病四字诀望闻问切,眼下问是问不来什么了,气色看起来也还尚可,烈山一把抓住这少年的右手,三指切准了脉门,一道混元气就渡了过去,随着少年血脉往复间三激三荡,这少年全身上下就被扫了个通透。
收回手指,烈山满是疑惑的摇了摇脑袋,讪讪的对巫罗道:“徒儿学识粗浅,只判出此人血气旺盛,气脉悠长,血气肉骨筋无一处不正常。若说唯一不对的就是血行过速,是徒儿的三倍。但以大荒之大,什么怪种都有,去岁我们不是还诊了个巨龟,一月才跳一脉,切字诀对他根本无用么……”
“所以你的结论是?”
“不是痨病,但是也看不出是什么病。”
无奈地摇了摇头,巫罗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大荒虽有物种千万,但万变不离其宗。我且问你,大荒万物,本于何处,又宗于何人?”
烈山似有所悟:“当是本于混沌,以真空生妙有。宗于盘古大神,开天辟地,化生万物。”
“说的不错,这片浩大大荒,这方玄黄天地是由盘古大神开辟,而其中万物有灵者,无论是我们这些盘古大神血脉化生的巫族,还是你们这些由盘古大神殉道之后弥散天地的混沌玄元之气化生的妖族,都是宗于盘古。”
巫罗停顿了一下,不意今日竟与徒弟谈及大荒世界的源起,心中滋味万千。大荒初创时唯有十二万九千六百巫族,由盘古血脉精华化生于世。不论如今威震天东的扶桑岛主乌昊、还是声名显赫的西荒章莪山火妖毕方,在那时都只是由玄元精气自然凝结的混沌胎盘而已,吸收了上万年精纯的先天元气,才得以生出灵智,长成妖体。既有先于妖族一万余年的漫长岁月,又有血脉中继承自盘古大神的记忆,这方天地的隐秘在巫族面前一览无余,天地共主的身份也是其来有自。不过即使如此,对于盘古大神当初放弃成就不朽的机会,换来大荒万物的生生不息这件事,他时至今日仍然不知道这是在追求不朽的大道上盘古大神自己的抉择,还是冥冥之中的天道运转。
“天地由盘古而生,天地就自然为盘古而运转。巫族有本相,妖族有真身,但为什么修为到了化形境界之后都选择以盘古大神的人身形象生活?因为以人身修炼才能得到我们这方世界的最大襄助,以人身的气血精气运行,才能吐纳更多天地元气。所以不管他是什么妖,只要现在保持着人身,全身气血精神就都是按人身运行的,你就按着人身去给他医病,这就叫万变不离其宗。去年那只巨龟,根本就不会化形,兽形和人形如何能一样。烈山儿,你可清楚了?”
烈山恍然大悟:“徒儿清楚了,依徒儿来看此人除了血气过速之外一切正常,血气如此旺盛,当是错吃了什么灵药,身体一时间吸收不了大量灵气,灵气在经络里四处肆虐,这才导致了此人的昏迷和浑身燥热的表象。医治倒也简单,一是由查明他服用的灵药的药性,然后针对药性为其配几味帮助吸收的辅药,这叫做顺水推舟;二是给他开一付凉血泻火的猛药,助他把灵气牵引出去,这叫做釜底抽薪。老师您看如何?”
巫罗老怀甚慰:“孺子可教也!现下咱们的药不对症,左右离家也不远,就把这小子带上吧,回去给他细细诊治一番。”还是年轻啊,想得不够深远,看事不够细致,有哪种灵药吃了后还能散出如此醇厚的药香的?
这头奎牛跟着自己没少偷吃灵丹妙药,等闲的灵药哪会逆风十丈还能引住它不动弹,更何况方才自己也渡了一道混元气过去,这少年气血激荡只是表象,筋肉骨髓竟也凝实无比,混元气所到之处都有若活物一般的自动排斥,甚至还吸收同化掉自己的一分精气,若不是要保持几分师道威严,自己只怕早就惊叫出声了。要知道巫族的混沌混元气直接继承自盘古大神,跟妖族的先天混元气功效虽相仿但实质截然不同,除非双方同是巫族,否则气机交感之下只有一方被击溃这一种结果。
但眼前这少年额头并无巫印,说明他不是巫族的任何一支,这点做不得假,毕竟天下巫族血脉相通。但他为什么能吸收同化自己的混沌混元气?虽说大荒之大无奇不有,但这件事的性质简直关系到最高等级的机密,由不得巫罗不重视。再加上少年那一闪即逝的药香,正正的搔到了巫罗的痒处,自己踏遍半个大荒都未曾识得此种灵药,倘若真得了一味新药,那么于自己的医道,于自己所承担的那个干系重大的任务,都有着莫大的好处。
“可是老师,我们在此处耽搁了许久,天黑之前怕是回不了姑儿山了啊……”烈山语气十分之夸张,一边轻抚青牛一边还偷眼观瞧老师的表情。
“不过一千多里路,让牛儿加紧一些,天黑之前如何到不得?你就是舍不得牛,倒是挺舍得为师的!”知徒莫若师,巫罗如何不清楚烈山所想,当下没好气的笑道。随即并指轻点额头“ㄙ”字符,口中轻吟一句晦涩的咒语,只听‘嗡汪’一声闷响,一层淡淡的玄黄色笼罩住了整个牛车。
“得儿嘞!老师您坐好,奎牛咱们回家喽!”烈山一巴掌拍到青牛屁股上,蔫巴巴的老牛猛地像看到了猎物的猛虎一样闷哞一声,忽得冲向前去,最奇的是奎牛每一步迈出,看着是不大的步子,但落蹄那一刻山道就像活过来似得前后一涨一缩有一个玄奥的律动,整辆牛车好像有了重影,就出现在了比本该在的地方更远得多的远处。一时间重重叠叠的满条山道上都是牛车,却是巫罗用出了巫族神通缩地成寸。
盘古身躯化为大地,血脉稳固,就形成了大荒地脉。巫族为盘古血脉精华所化,天然受地脉守护。举凡巫族以盘古血脉沟通本处地脉,则地势助人势,做事都能事半功倍,缩地成寸只是其中最粗浅的用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