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第三天的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宋家班上下十一人,老班主宋仁禾、板子手宋添孝、老生宋添义、武生宋南梨、小生宋渠、闺门旦宋稷燕、花旦宋凤卿,外加四个新人戏子,背着行囊走了出来,由老班主宋仁禾亲自关上戏班子的大门。
这一日,习惯睡懒觉的居远巷居民们难得早起了一回,带着瓜盘果梨,纷纷前来为这支相处不久,却很会唱戏的戏班子送行。
老班主笑得合不拢嘴,与诸位街里街坊一一抱拳告别。
簇拥之下,唯有那位最引人注目的漂亮花旦有些心不在焉,几度将视线投往人群,却始终没找到她想见的那个人。
宋稷燕提着包袱,眨着眼睛道:“姐姐,你在找谁啊?”
宋凤卿摇了摇头,将青丝秀发挽至脑后,最后看了人群一眼,摇头道:“上路吧。”
最后一瞥,留下一抹遗憾。
……
……
同日晌午,居远巷深处那间客栈便收到了一杆金枪。
金枪浑然通透,阳光照射下晶莹闪亮,羡煞大片人。
只不过听说晌午时分送来金枪的那位年轻小伙,不仅整个人憔悴不堪,更是鼻青脸肿,进入居远巷的时候就连鼻子上的血迹都没来得及擦干净,原因似乎是大肆挥霍家里的黄金,出门前不仅被叔伯毒打了一顿,出门后还被按上了个败家子的可怜头衔。
没错,这个可怜败家子正是王种凉。
而亲眼近距离目睹了王种凉这一狼狈模样,就连慕长临都难得地感动了一番,还特意为这位王公子泡了一壶茶。
起初还满脸郁闷的王种凉喝了那杯茶,登时便傻乐起来,连续大叫了三声不亏,扬长而去,离开了居远巷。
此时,客栈庭院前整齐伫立着三杆长枪,分别为崭新的木枪、闪亮的银枪、璀璨的金枪。
庭院里明明只有慕长临一个人,可他却在喝了口茶后,轻声道:“跟你说的事怎么样了?”
只见一个黑色影子缓缓从大树下走出,正是擅长刺杀的诡门星海。
星海走到慕长临身后,恭敬说道:“马已备好,是大雪神驹,脚力堪比军中黑神驹,很好养活,所选的两匹是城里尚未记名入册的,没有具体特征,不仔细看与普通马匹一般无二,寻常人很难认出。”
慕长临点了点头,感叹道:“这年头,就连畜牲都要记名入册,丢了一匹死了一匹也还有人心疼,啧啧,比人命值钱。”
星海会心一笑,习惯了这位白衣公子时不时便会发出的感慨。
慕长临忽然笑了笑,问道:“慕九一定很生气,他说什么了?”
星海点了点头,笑道:“王爷听了公子的话,确实很生气,不过也没多说什么,就说特意给公子选了个马夫。”
慕长临愣了愣,翻白眼说道:“谁要他选的马夫?不要不要。”
星海却是突然噗嗤笑出了声。
慕长临郁闷着脸说道:“有什么好笑的?”
星海笑靥如花,灿烂道:“王爷早就猜到了公子会这么说,他让我告诉公子,这位马夫不算是他为你请的,应该说是你欠了人家的。”
慕长临登时怔住,仔细琢磨半晌,却并未想到什么自己曾经欠过什么人,狐疑喃喃起来:“老东西又在搞什么鬼……”
只见星海神色突然正了正,凝重问道:“公子当真做出决定了?”
慕长临咧嘴一笑,伸了个懒腰道:“已经决定了。”
星海叹了口气,无奈道:“公子你要知道,这对你来说会很危险。”
慕长临眯起眼睛,仰头看向蔚蓝天空,叹道:“是啊,南煌王府的世子殿下出城入江湖,想必很多人都会争着抢着来动刀子,对了,以前有个爱喝茶的老头,跟你说过同样的话。”
星海愣了愣,疑惑看了过来。
慕长临却仿佛是说给自己听,回忆道:“那会秋天还没到,乐儿的药眼看就要没了,我打算带着她来白帝城,那时候,老头就告诉我,我的打算很幼稚,也很危险。也对,放在以前,世人只知道南煌王府有这么个世子殿下,至于长啥样子?在哪?谁都不知道,可一旦我真的离开了长生古镇,天下没有不漏的渔网,危险总有一天会主动找到我,这不,才来白帝城没多久,老贾就死了。”
“这要放在以前,我是绝对不敢出城去的,毕竟白帝城到都到了,乐儿的病总归也有了着落,难不成再羊入虎穴?本公子可没傻到这种程度。只不过前些日子,听一个姑娘讲了些江湖上的东西,心里多少有些向往。我从来不是一个矫情的人,可有些原因,也实在不敢太早说出口,退一步来说,如果我不去江湖走一趟,不先人一步在生死边缘滚几遍,以后有什么脸面给老贾报仇?难不成等到了阎王殿,对老东西来一句——不好意思啊老贾,本公子实力有限,没法子帮你报仇?”
“嘿嘿,这种话就算老贾听得进去,我也说不出来。就算老贾由衷不希望我为他冒险,我也照样容不得那些人活的安生。”
星海眸子里写满了震惊,第一次正眼看了看这位世子殿下,终于明白了慕长临这几天心不在焉的真正原因。
于是她眼神中不自禁露出了钦佩。
她对于慕长临的恭敬,出于慕长临的身份,不过眼下这份钦佩,却是单单对慕长临这个人,发自内心。
星海顿了顿,犹豫说道:“那小姐该如何是好?”
慕长临闻言沉默了好半晌,捏着眉心说道:“过会有人会来接她去南煌王府,这样也好,在王府里吃好喝好,还有一大帮子人伺候,总比跟在我这么个浪荡儿身边舒坦。”
星海并不认可这句话,欲言又止,终究没有说出口。
将杯中茶喝完之后,慕长临头也不回轻声说了句“上路了”,便起身将三杆长枪背在身后,走出了客栈大门,星海跟随其后。
走出居远巷的时候,慕长临见到了一个许久未见的人。
只见花袍儿脱去了花袍子,换了身昂贵的锦衣,远远见到慕长临时,眼神便颇有复杂韵味。
直到慕长临来到近前,花袍儿突然跪地,沉声说道:“修罗殿天阶统领鹿南琅,叩见世子殿下!”
慕长临平静看着匍匐在地的花袍儿,转过头问道:“修罗殿是什么地方?”
星海看了眼花袍儿,解释道:“修罗殿是南煌王府最大的情报网,鹿统领则是修罗殿的第一把手。”
慕长临闻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不管不顾地上的鹿南琅,径直走过,星海则是紧随其后,默不作声。
鹿南琅嘴角泛起苦涩,眼神布满了复杂。他很清楚,先前自己身为南煌王手下,却对慕长临闭口不言只字的行为,无异于欺骗了这位世子殿下,说难听点,就算慕长临觉得是自己看错了人,看错了鹿南琅,也很正常。
不能怪任何人,立场不同罢了。即便慕长临贵为世子殿下,可鹿南琅终究是慕九的嫡系部属。
可就在白衣年轻人即将走远之际,一个温和响亮的声音传来,鹿南琅虎躯重重一震,眼中升起雾气。
“慕长临从不认识什么修罗殿天阶大统领,只认识花袍儿。”
早年纵横沙场,如今身在修罗殿杀人无数的中年人缓缓起身,凝视着白衣年轻人渐行渐远的背影,突然抿紧嘴唇,沙哑叫道:“臭小子,你还欠了老子好多酒钱!花袍儿在这等你回来喝酒!”
已经走远的慕长临面无表情,只是抬起一只手,轻轻晃了晃,作以告别。
身后星海抿嘴一笑。
约摸走了半刻钟,慕长临便来到了那座白帝城南门前的驿站。
驿站说不上大,可建立在赵秦白帝城,人流量便必然不会小了去,只见陆续有人出入,场面嘈杂,好不热闹。
而在驿站门前,则是两匹雪白的大马,两匹白马共同拖着一辆车辇,车厢不大,粗略观察仅能容纳两到三人,只见一名头戴斗笠穿着草鞋的老人正靠在车厢前,嘴里叼着一根杂草。
慕长临走在星海前头,所以并看不到星海在见到那位老人时,眼中露出的尊崇之色。
他缓缓走到马车前,低头看了两眼马夫斗笠下的真面容,只觉得这张脸又老又难看,于是就琢摸着本公子什么时候欠过他东西了?
谁知不等慕长临说话,老人先是一瞪眼,破口大骂道:“看你娘的看,没看过男人?”
慕长临闻声被惊退三步,当下便将这位老人视作平生大敌,眯眼打量了半晌,才斜着嘴说道:“敢不敢报上名讳?”
老人鄙夷盯着慕长临,哼哼道:“家里人没教过你什么叫礼貌?像你这种放在二十年前,老子非一刀剁了你。”
一刀?
慕长临吓了一跳。
老人上下打量了慕长临两眼,似乎有些失望,抠着脚丫子道:“怪了,老子怎么会救了你这么个蠢货?”
救?
慕长临更加茫然了。
老人呸的一声吐去嘴里草根,瞪眼说道:“老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梅棠断。”
姓梅?
慕长临眼睛瞪得滚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