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抵意思便是说整个江山都是皇帝老儿的。不过世事总会有例外,偌大白帝城,有两处地方,即便是赵秦朝廷都不敢擅自伸手,或者说有命进入的那些个探子,最终都没命出来。
巧的是,两处地方皆姓慕。
一处是城西荒郊的鬼牢,乃是老皇帝在世时,专门赐给慕阎王的地界,当时老皇帝还玩笑说“若南煌王日后见到不开眼的家伙,上到权臣下到百姓,索性就扔里边去,是生是死任凭南煌王发落!”虽然这句话只是一句戏言,老皇帝的真正用意是让慕阎王安定己方,排除乱党,可鬼牢毕竟是关乎许多人生死的地方,老皇帝敢将如此重地交予慕阎王,偏爱之心显而易见。
而另一处地方,则是城北山脉中的一座山头,名叫不言山。如果说白帝城两大禁地,其一是老皇帝赐予慕阎王,那么这第二个地方,便是慕阎王自己不问自取了,慕阎王在朝廷眼皮子底下占据一个山头,说实话也没下太多功夫,只是将那支南煌军中最神秘的百人营驻扎在了山上,擅闯者死,好在不言山除了景色秀丽之外,也无其他特殊用处,更何况新皇帝上位不久,又不敢给这位南煌王太多束缚,索性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言山不存在。
从长陵街到不言山,中间一共隔了二十多条大小街巷,三十多个胡同,还有出城后的半里地。
老人的脚步并不算快,仿若真的只是将此当做是散步一般,自始至终都用着同一种速度。
慕长临则是全程都与慕阎王保持三丈距离,不靠近,却也没落太远。
老人刚开始还会笑着跟慕长临说一两句话,只不过慕长临始终都抱着一种不咸不淡的态度,所以在走出城北大门之后,老人便也不再开口自讨没趣。
虽是深夜,但不言山上却是灯火通明,两排跨刀将士分别驻足在各个上山入口,脸上冰冷的表情仿佛是在告诉所有上山人“生人勿近”。
然而阎王的存在却是掌管死人的,所以当慕阎王的身影出现在山门前的时候,两排将士均是一声不吭,左右朝中,双膝跪地。
一路往上,见阎王者皆跪地,上山的台阶上没有半点声响,唯有盔甲整齐摩擦的簌簌声。
慕长临跟在阎王身后,自然也是沾了莫大的光,虽然他自己并不觉得这是能见人的光。上山路走了一半,慕长临下意识地回头,只见身后笔直往下的台阶两侧,那些跨带将士均是依然跪地,仍未起身。换句话来说,但凡视线可及之处,除了他和慕阎王,无人站立。
遥遥望去,依稀能看见山脚下,最前方的那两排将士,还是恭敬跪着,只不过左右向中的姿势变成了整齐向后,也正是朝着慕阎王所在的地方。
再回过头来的时候,慕长临登时吓了一跳,只见始终双手插于袖口迈步前行的老人,此刻正回过身来,笑眯眯地盯着自己。
老人笑道:“人老了果真是不中用了,腿脚都不灵活咯!歇会歇会。”
说着,老人走到一旁的青石上,也不管青石上蒙着一层灰,一屁股便坐了下来。
此处已是山腰,四周皆有灯火明亮的楼阁,透过那层树丛,还能依稀见到不远处有着一片人工挖掘的湖泊,湖水清澈,月色余晖照射其上,波光粼粼,美不胜收。
老人望着湖水,怅然道:“那是龙虎湖,当年上来不言山的时候,还只是个小沟渠,当时我一时兴起说了句‘要是个大湖就好了’然后第二天,不言山上就多了一片湖泊,还有人让我给取个名儿,哈哈,只可惜我慕九只会带兵打仗,杀人这事在行,取名字这种读书人做的事,我哪行啊。”
说到这里,老人开怀笑了笑,朝慕长临这里看了过来,只不过在见到慕长临依旧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模样后,摇头叹了口气,不再多说。
大约停憩了一盏茶的功夫,老人缓缓转过头来,看着慕长临静候一旁的挺拔身躯,布满褶皱的嘴唇忽然动了动。
老人轻声说道:“站着不累?”
慕长临摇了摇头,平淡回答:“回禀南煌王,不累。”
老人笑了笑,感慨道:“年轻就是好啊,像我年轻那会,走多远都不会累,只要心里念着就快到了就快到了,就浑身充满力气。对了,都快子时了,肚子饿不饿,叫下人送点吃的来?”
慕长临这次没有摇头,而是将怀里剩下的那个白馒头取了出来,张嘴咬了一口。
老人啧啧叹了两声,声音突然响了几分,“唉,天大地大,什么燕窝鲍鱼山珍海味,其实还是比不过家里的包子好吃!”
慕长临听出了老人话中的意思,却是假装没有听懂,只是稍稍点了点头。
老人顿时瞪了瞪眼,沉声嚷道:“放肆,没听懂本王让你分一半过来吗?”
慕长临犹豫了一下,将啃过一口的白馒头撕下一半,朝慕阎王递了过去,“恕草民愚昧。”
老人没有在意慕长临的话,看着手里的半个白馒头,脸上不知为何笑开了花,倒也没有急着去吃,而是笑眯眯道:“其实你大可不必这般拘束。”
说话同时,老人舒展了一下身子,便起身接着朝山上走去。
慕长临没有回答,跟在老人身后前行。
而上山的这段路上,则多是富家翁一人在碎碎念。
“当年第一次上山的时候,还是祥符二年的夏天,那会刚刚跟孙老头吵了一架,那老东西还真不是个人,说是要兴什么……分兵制?大抵意思就是要让南煌铁骑分布到各个军营,让朝廷的军队实力平衡下来,嘿,本王也不是傻子,说这么多废话,不就是本王功高震主,又手握兵权,怕本王造反么?本王也没这功夫跟那种迂腐东西瞎掰扯,就把虎符当着皇帝的面丢给了他,让他去分,老家伙估计是觉着颜面扫地了,还真坐马车跑到军中分兵,嘿嘿,结果这老家伙念了一大堆从校尉到将军的名讳,逐个分到其他军营,然后再论功赏职,啧啧,那官帽子封的,有几个老兄弟的官爵都能跟本王平起平坐了,结果呢,你猜怎么着,南煌铁骑下到百夫长上到将军,没一个听孙老东西的话,该干嘛干嘛,可把那迂腐东西气的,差点告御状说本王养兵谋反……”
“哼哼,不怕别人埋汰,本王自己就承认自己是个只会打仗的武夫,别的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像当年皇帝让本王坐镇白帝城,其实就是害怕本王造反,想要将本王控制在眼皮子底下罢了,这种事情本王可以忍,但想要分开那些个兄弟?呸,做梦!真把老子逼急了,看我不一个响屁震死你那……咦?扯远了扯远了,本王真正想说的是,呃,当年那身子骨啊,从不言山底下一鼓作气上山再下山,中间都不带喘大气的!”
“臭小子,别在本王背后翻白眼。本王知道,你心底对本王一直心存厌恶,说的严重点,若不是你做不到,你还真有胆子一刀捅死我。只不过我们都很清楚,想要治你妹妹的病,你只能求本王,所以这些年,你一直把自己当成是本王的一枚棋子。”
“恩……让本王来猜猜,你之所以仇视本王,真正原因应该不是本王作为西蜀统领却背叛西蜀,也不是因为,是本王带兵灭掉的西蜀,而是本王背叛西蜀的同时,还带走了西蜀视作命脉的南煌铁骑?哈哈,这个表情对了,还真被本王言中了!”
“你年幼时本王曾与你待过一段时日,对你的性子有几分了解。嘿嘿,以你小子的性子,一定是觉着,那些跟着本王背叛西蜀的将士,实在太他娘可怜了,也是,沙场者马革裹尸还,这是自古不变的归宿,不过呢,正因为我慕九的存在,生生让那四十万热血儿郎,为陌生人死,还不能死在自家门前,更叫人怜悯的是,他们就算是死,别说是马革裹尸还,即便是尸体运回白帝城,也不会有人为之落一滴泪。”
慕长临盯着身前的老人,内心燃起了一团熊熊怒火,但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眼神又有些复杂起来,扭曲之下,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嵌入肉里,破皮流血。
是啊,你慕九慕阎王不愧是堂堂南煌王,整个中原分量最重的异姓藩王。就连一座山落在你手里,都能有这么一副奢侈景象。
此时一老一少已经来到了山顶,停下了脚步。
慕长临回头看去,只见自山脚至山顶,灯火通明,山腰处则是亭台轩榭,精致奢华,尽显富贵。
这时,老人的声音悠悠响起。
“算了算了,仇视也罢,棋子也好,本王今日找你到不言山,确实有不少事情要跟你说,现在是第一件。”
只见老人缓缓抬起胳膊,指了指另一侧的山下。
“那些跟着本王出生入死的人,或许会被许多人唾骂,也会被这世道遗忘,反正都讨不到好,不过呀,不论如何,至少还有本王,每年给他们上一炷香。”
慕长临循着老人手指看去,眼睛陡然瞪大。
先前慕长临回头看去,见到的是前半座山自山脚至山顶,琳琅富贵。
可是这一眼自山顶至山脚,往后半山望去。
无人、无声、无光、无生机。
唯有一株株大树,在冬季遮挡风月,在夏季落下树荫。
唯有一座座三尺高的墓碑,整齐排列。
唯有一个个鲜红的名讳,刻在碑前。
漫山遍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