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墓百岁生,一墓一枯荣。这是那些上了岁数的老人们,最常用来感慨生老病死的语句,意思便是说每个人生前的得志与失意,不论如何跌宕起伏,死后终归只剩一块碑。
可是从未有人想过,既然一墓一枯荣,十墓百岁生,那么百墓呢?千墓呢?万墓呢?漫山墓呢?
高处不胜寒,秋风吹得更加放肆。
慕阎王拢了拢衣袖,望着半山陵墓最靠前的一块石碑,忽然眼神飘忽起来,似是陷入了回忆,半晌后又摇头笑了笑。
老人微笑喃喃,“胡客云……这小子年纪就比本王小七岁,不过做人倒是特别圆滑,本王至今记忆犹新。当年这小子靠着运气打下了祁梁清风城,那会清风城只能算个小地方,连个驻扎军营都没有,讨论战事的时候本王甚至都未曾将这座城当回事,不过胡小子倒也有几分本事,就带二十几个人,愣是偷偷摸摸宰了两个护城府的兵力,后来提着军功,好不容易找到本王,撒泼打滚叫着嚷着非要本王给他个校尉官衔,也不要什么正牌,杂牌的就成。本王当时就觉得这小子挺有意思,于是给了他整个汶水营的兵力,可把这小子乐的……不过就连本王也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能在短短三场仗便快速成长起来,到最后啊,论起军功居然还能排在全军第七。再后来,霸楚屯兵炎壶城,那应该算是本王这辈子最难的几场仗之一了,打了足足大半年,连炎壶城的城门都没破开一条缝,当时有人提议,找个人领上三千将士,迂回绕到炎壶城后方,去敌营深处送死,只要霸楚的兵力稍有后移,前线国门必开。”
说到这里的时候,老人的眼角清晰可见地抽了一下。
“这个法子其实很多人都想到了,之所以没人提,是因为一旦作兴,就代表胜负未定之前,南煌就要先给霸楚白送三千人的开胃菜。那时候,军营里的氛围很好,大家伙都拧成一股绳,就连小明子和大天龙这对冤家,也很难得的没有吹胡子瞪眼。所以没人同意在大战开始之前,就先让自己这边的兵送死,更加没人不珍惜那些热血年轻人的命。本王做不出决定,也就将此事搁下了,一直到平日里嬉皮笑脸的胡客云,有天夜里突然找到本王,跪在屋前淋了一晚上的雨,请兵赴死。这小子当时还信誓旦旦地告诉本王说,一定会凯旋归来,实在没辙的话,他也会偷偷溜走,万一要是连溜走都难,那他就躺在地上装死,等本王大军破开霸楚城门。再后来……再后来炎壶城的门,还真就被打开了。”
话语至此,慕阎王突然就不说话了。
他没有说这个叫胡客云的校尉是否真的等到了南煌大军。
不过结果已经很明显了。
秋风吹拂,几片落叶坠落在了那块墓碑上,轻轻划过“汶水校尉,胡客云”这几个猩红大字。
再之后,老人又望向旁边的几块墓碑,陆续陷入了许多段回忆,看上去是讲给慕长临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以免自己老的真的忘记了,可给人的错觉,却是他在与一位位老兄弟老战友,一起回忆当年的金戈岁月。
仿佛在老人的视线所及之处,并不是一块块森然墓碑,而是一位位青壮热血的军中儿郎。
慕长临并不知道老阎王为何要将这些东西说给他听,只是随着听入耳中的话越来越多,内心的那股子郁结气就愈加浓烈,甚至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很困惑。
眼前的这位老人,当年为何要做出那个为天下人所不耻的选择。
他更好奇。
难道当年的南煌铁骑,并不是因为老人手里的一块虎符才跟着叛变?而是因为慕九这个人本身?
或者说……当年在西蜀的皇宫深院中,还发生过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
不论慕长临内心有多么疑惑,但这些终究是他不能知道的秘密,因为他只是慕阎王手底下,一枚小小的棋子。
忽然,慕长临眉毛一挑,道:“我有一事不明,还请南煌王解惑。”
慕阎王笑着点了点头,“你说。”
慕长临沉声问道:“在百武试中,本该与我进行第二场第一战的何北斗老先生,可是南煌王的人?”
慕阎王嘴角弯起一道弧,“正是。”
不等慕长临说话,老人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笑道:“告诉你也无妨,本王的本来计划,便是让你在百武试上夺魁,遂而进入神阳书院进修。只不过本王得到消息,今年的百武试,有不少各地赶来的少年高手,而你先前在南煌王府又不肯迈过百剑坟,本王试探不出你的实力,索性就安排何北斗进去,先行排掉那些隐患。”
慕长临点了点头,其实早在见到何北斗老先生本人的时候,他内心就产生了猜测,毕竟在如今的赵秦朝廷下,能够如此不惧人言无视规矩的人物,恐怕也就南煌王一人了。
老人继续笑道:“谁知道你非但不领本王的情,还上花雾楼给何北斗下了那种东西。哈哈,老何愣是在床上躺了七日,动都不敢动,生怕不小心碰到内玩意,直接就喷出来了!后来苦着脸跑到府上跟本王叫板,撒泼打滚,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赶走。”
慕长临闻言沉默下来,想笑,却终究没笑出来。
他眼神复杂,又问道:“如此说来,花袍儿也是南煌王的人?”
老人依旧点头,“如果你是说鹿南琅那个胖子,那就是了。哼,你以为仅凭你那区区两文钱,还有那个姓贾的乞丐,就真的能在白帝城这块找着客栈?”
慕长临将内心的猜测一一印证,这时候,心里又浮现出了一个这些天始终萦绕心头,自己却连想都不敢想的猜测。
就在慕长临即将开口询问的时候,慕阎王却是摆了摆手,说道:“第一次上不言山,上柱香?”
慕长临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便在这时,只见一个美丽妖娆的年轻女子迈步走到慕长临身前,双手送上三根燃香。
慕长临后背登时冒出一阵冷汗,难以置信地盯着这位,不知何时就出现在自己身旁,而他还半点都没有察觉到的女子。
更加令人毛骨悚立的,难道说,并不是这个女子突然出现在这里,而是……从长陵街到不言山山顶的整整一路,女子都跟在他们身后,只是慕长临没有发现而已?
“她叫星海。”老人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
慕长临没有急着接过燃香,而是对这位神秘女子揖手行礼,作以礼节。
谁知神秘女子却是玲珑身躯剧烈一震,气若神闲的姿态转瞬全无,用出最快的速度,双膝“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慕长临盯着女子,默默地拾起散落在草坪上的燃香,不再去看这名颤栗匍匐的神秘女子,而是踏步走到了漫山碑前。
他以内力摩擦指尖,点燃香头。
旋即突然跪地,双手捧着燃香。
一位位忠烈在上。
一拜,敬你们一生戎马。
二拜,敬你们纵死英魂在。
三拜,为你们身为沙场者却无法马革裹尸还抱天下之大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