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人皆知,春秋乃中原自大秦之后,最纷乱的年代。
这种感触要数游历山水的江湖游侠最为深刻,在春秋初期那会,哪怕你只是从这个山头走到那个山头,都能见到两面姓氏不同归属不同的旗帜,很好解释,在那个年代,即便是一个山寨土匪头子,手底下只要有上百号人,都敢揭竿而起,自封为王,姓孙的叫孙王,姓齐的叫齐王,姓赵的叫赵王,其中最为不幸的,还是那些姓郑之人。当时的中原虽说一城一姓氏,呈现出一副荒诞可笑的景象,但不可否置,那时的中原却能称得上是黄金盛世,大秦灭亡后,百姓没了严苛的统治,破开了层层束缚,每个人都重新获得了崛起的机会,枭雄、英雄、豪杰、游侠……纵观中原近五百年历史,要数那个年代,最多。
直到春秋中期,中原经历了连年战火,终于诞生了新的格局,便是春秋七国。分别为霸楚、南唐、北魏、西蜀、夜秦,北燕,祁梁。其中要数霸楚战力最强、北魏繁荣最盛、南唐文人最多、西蜀君民最亲、夜秦骑兵最猛、北燕国土最广、祁梁最为富饶。简单来说,能当上春秋七雄的,显然没一个是弱小的,再不济也都有独当一面的地方。然而直到祥符八年,春秋战事渐渐被人放下,这才有人冒出头来,担当起质疑历史的人物,发起疑惑——既然春秋七雄势均力敌,那怎么也得耗上个上百年,方可决出优劣,又岂会只用了短短三十年?这句话并没有错,这一质疑提出之后,许多人都豁然开朗,心存同样的疑惑。
直到有一位读书人解开了谜底,世人才幡然醒悟,于是,世间便多出了一个天下佞贼之首。
正是长陵街尽头那座大宅的主人,也是如今最负盛名的南煌铁骑的大将军,那位异姓藩王——慕九,俗称慕阎王。
事情牵扯到了堂堂南煌王,那无疑是要被挖掘出更多不为人知的隐秘了。原来,慕阎王手底下的这支无敌骑兵,于三十年前并不姓赵,而是姓蜀。没错,如今赵秦境内那支共计四十万人的铁骑,与当年西蜀最强师,不仅仅只是同名,而是压根就是同一支军队。多年前,慕阎王手捏虎符,率领五十万南煌铁骑,一夜间倾巢远走五海关,离开西蜀边境,叛入夜秦,一路上有不少将士不甘心与慕阎王行此背叛之举,陆续离去,共去十万人。
正是这支西蜀无敌师的背叛,才令一直默默无闻,甚至说没有多少存在感的夜秦陡然间膨胀,彻底打破了春秋七雄间平衡的格局,直接导致西蜀兵力空虚,最先被夜秦吞并,间接加快了春秋结束的脚步。
这个真相对于中原,或者说那些亡国遗民而言,无异于一道晴天霹雳,世人对慕阎王此举深感厌恶的同时,更是将六国覆灭的最大罪恶,全部归到了一人身上。
自那时起,慕九背负天下骂名,西蜀遗民更是不将慕九视为西蜀人。
天下人刚开始骂慕九那会,其实并不是西蜀遗民最多,反倒是其余五国的遗民,骂的最为起劲、最为歇斯底里,原因很简单,反正这个姓慕的混账东西不是本国人士,骂上两句还能借此抒发亡国情怀,何乐而不为?就算他慕阎王本事大,还能大到挨家挨户找着宰了?
在当时甚至还有人跑到长陵街道,偷偷写了一段大字诛佞帖,声称想要他们这些遗民真正融入赵秦,可以。但若要他们与这个姓慕的佞臣同处一国,不可以。这段帖子在当时掀起了一阵滔天骇浪,给无数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然而天下人终究还是小看了慕九。
帖子被公开的第二日清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就有百姓在白帝城城头见到了三具悬挂的血腥尸体,两男一女,全身衣裳被扒光,身上被针刻下了一个个小字,遍布全身,鲜血淋漓,正是那幅诛佞帖的详细内容。
三具尸体在白帝城头足足挂了半个月,一直到爬满尸蛆,尸体散发出浓烈臭味都没人敢来收尸。足足让那些骂过慕阎王的遗民心慌了好一段日子。而慕阎王这个称呼,也正是那时候被传出来的。
只不过事情过了半年,中原依然还是响起了谩骂声音,只不过这回大伙都学聪明了,只是嘴上骂骂,坚决不踏入那条长陵街,也绝对不在慕阎王身前说半个字。
……
……
时至深秋,落叶堆积一地。
这一日,慕长临从戏班子回来,刚刚踏入庭院,便在那张石桌上见到了一封书信。
将这封书信看完之后,慕长临足足沉默了半个时辰,长叹一口气,将这封信丢到了火灶的火堆里,直到亲眼看见信纸彻底化为灰烬,才慢慢回到庭院中。
慕长临抬头盯着黄昏晚霞,陷入了沉思。
信中的内容十分简洁,大抵意思便是有人于今夜想要和他见上一面,然后又说了个地址,仅此而已。
问题是慕长临不想去见这个人。
更大的问题是,慕长临不得不去见这个人。
白昼换夜幕,一轮月色清辉洒落而下,慕长临厚着脸皮在花袍儿那里讨了一碗热粥和两个白馒头,将那碗蛋花粥送到了乐儿床头,随后便啃着白馒头走出了居远巷。
一个当晚饭,一个当夜宵。
一路无言,慕长临脚步沉稳轻松,所去的方向却是城南的那条清冷街道。
正是长陵街。
夜晚的长陵街比起白天更加惨淡,若说白日里还会有几个老人坐在街头街尾闲谈一二,多少还有一分生气,那么这晚上的长陵街,则无异于一条鬼街,除了秋风过巷的呼呼声,便只剩下落叶的簌簌轻响。
还没真正踏入长陵街,慕长临便在街道口的小巷子里见到了一辆朴质的马车。
马车看上去十分普通,不论是所用的木料还是布帘,都是极为廉价之物,从头到尾,似乎只需花上十两银子便能在市集中轻易买到。不过显而易见,这辆马车绝对不可能只值十两银子。
因为马车前的那匹黑风驹实在太显眼了,要知道,黑风驹乃是南煌铁骑专用的草原大马,腿力惊人,而且,光是这匹黑风驹背脊上的马鞍,就至少要百两银子。
马夫身材魁梧,挺直了腰杆子坐在车前,只可惜他的脸上带着一张冰冷的黑色面具,看不出具体面容。
那名马夫隐隐听见了脚步声,动作僵硬地转过头来,随即便盯着慕长临这里。慕长临始终没有抬头与此人对视,可是就在这一刻,他清晰感到了背脊上的一丝冰冷,仿若只需要他做出半点,可能会对马车里那位不敬的举动,就会面临最为残酷的危险。
慕长临对这道目光置若罔闻,径直走到马车外三丈远的位置,沉声说道:“草民拜见南煌王。”
没错,此时此刻坐在马车里的那位,正是如今中原最具分量的异姓藩王,也是导致春秋加速灭亡的最大黑手,中原十大宁贼之首,慕九!
只见马车的布帘微微动了动,一只沧桑的手掌忽然抓住了木门,一名身材魁梧的老人从中探出了身子。
这位老人面带祥和微笑,身上披着一件黑色貂绒大麾,身子还没全部探出,似乎就感到了今夜分外寒冷的秋风,连忙紧了紧衣裳,然后好像还是觉得不够,便将双手插入了两个袖口之中。
老人的动作缓慢,很容易给人产生出亲切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和蔼的富家翁。
老人眯起眼睛看向慕长临,突然咧嘴笑了起来,醇声道:“哟,已经长这么大了!”
慕长临低着头,没有应声回答,只是心里忽然莫名的一紧。
显而易见,不论这位老人此刻的作态多么平易近人,多么像是一个普通老员外,可多年历经沙场的身子终究养出了一股子自然而然的威严气势,一开口便能给人压迫。
老人将慕长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似乎感到有些满意,温声道:“来京城得快三个月了吧,凤鸾阁去了没?”
慕长临自始至终没有抬头去看老人,沉声道:“还没有。”
老人砸吧两下嘴,低声嘟哝道:“有机会真得去瞧瞧,那可是个好地方……从前好像还有个读书人对我说过,人丑就该观凤鸾,话里带话,不就是骂我丑么,当时可把我气的……咦,是谁来着?忘了……唉,也罢也罢,反正最后那小子死了。”
慕长临还是不做声,静候慕阎王从回忆里走出。
老人忽然拽回了思绪,咳嗽了两声,微笑道:“我要带你去个地方,你是跟我一起坐车去,还是……”
慕长临沉吟片刻,轻声打断了老人的话,“不必了,草民大可走着去,不敢与王爷同车。”
老人微微一怔,随即无奈地动了动嘴唇,也没回到车厢,而是朝面具马夫轻轻耸了耸肩膀。只见面具马夫登时陷入了犹豫为难境地,愣是踌躇在原地没有做出动作,紧接着,在老人突然一瞪眼下,面具马夫只好挠了挠头,将马车掉了个头。
老人走下马车,面具马夫则是驾着马车消失在了长陵街尽头。
老人缓缓走来,轻轻拍去慕长临肩膀上的一片落叶,轻声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