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总是能在关键时刻变小。
没错,眼下站在慕长临身前,抱拳而拜的魁梧青年,正是祈水王氏渭国公的嫡系孙儿,也是武学王家家主王敬唐的独子,王北城。同时,他还是两个月前在百武试上,慕长临遇到的第一个对手,王北城。
突然间,整个戏班子鸦雀无声。
上到老班主宋仁禾,下到前几个月新收的宋家班新人,全部盯着王北城,眼神露出困惑之色,唯独从小读圣贤书的小生宋渠,于此刻大有深意地看了慕长临一眼。
慕长临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王北城,仿佛又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于是便笑了出来。
最先开口打破僵局的,反倒是那个至今没看懂骤变形势的王种凉,他用力挠了挠脑袋,反复端详了这位白衣年轻人几遍,却是怎么都觉得面生,心里琢摸着大哥的朋友他几乎都见过,可是这个白衣公子,他却可以肯定自己从未见过。
王种凉看向王北城,说了一句令众人啼笑皆非的废话,“大哥,你们……认识?”
王北城嘴角抽了抽,狠狠地瞪了王种凉一眼。王种凉内心登时打了一个冷颤,心想难不成这还踢到铁板了?怪怪……难道大哥欠了这个人许多钱?看这架势,怎么都该几百两了!
不知不觉中,整场闹剧最没存在感的慕长临,反倒摇身成为了所有人的焦点。
慕长临缓缓起身,揖手还礼,笑道:“慕长临与王兄当属同辈,无须拘礼。”
只见王北城嘴角苦涩一笑,这才有些尴尬地放下了双手。
不论慕长临还是王北城,两人的心中其实都很清楚,王北城之所以对慕长临态度恭敬,是因为当日在武雀台上,是王北城口出狂言在先,而在战败之后,慕长临却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两者比较,高下立见,王北城自从下台后便对此事耿耿于怀,对慕长临也始终抱有惭愧之心。
王种凉却是在一旁低声嘀咕起来,“慕长临……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难不成大哥还真欠他的钱?”
事已至此,王种凉内心也明白,今日这趟居远巷八成是白来了,不仅收不到银子,估计就连场子都找不回来了。
便在这时,王北城转头愠怒道:“蠢货,他就是你口中的小哥!”
一心想着该如何收场的王种凉登时怔住,脱口而出惊呼道:“什么?!”
只见王种凉的神色顿时丰富起来,眼睛死死盯着慕长临,眼神时而兴奋,时而尴尬,时而苦涩,时而委屈……
慕长临先是有些疑惑,可紧接着,被一个男人用这种眼光盯着,任谁都不会觉得舒服,于是慕长临便下意识看向了王北城。
王北城自打进入宋家班,听到王种凉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开始,心里便升起了一团火,已经开始想着回家后该如何收拾这个混小子。而意外地见到慕长临,进入了尴尬局面,则无异于直接点燃了这团火,只见王北城面色难看,结实的臂膀突然抓住王种凉的衣襟,如同抓小鸡般一把提起。
王北城歉意地扫了一眼宋家班众人,随即对慕长临挤出一丝笑容,道:“是王某家教不严,回去后必定严惩不贷,改日定当登门道歉,请慕兄喝一杯。打扰诸位了!”
话音刚落,王北城实在厚不下这个脸皮等待回音,直接拖着这个表弟便往门外走去,将其一把甩在马背上,策马离去,一直到骏马消失在居远巷尽头,那位纨绔小公子的眼睛始终死死地盯着慕长临,实在让人怀疑传说中的断袖之癖是不是真的存在。
慕长临哭笑不得转过头,只见宋仁禾带头的宋家班众人都极为不解地看着他。
其中要数与慕长临走的较近的宋南梨最为起劲,一步上前,忍不住开口询问慕长临。
就在宋南梨嘴巴刚刚张开的时候,宋仁禾的手却突然抓住了他的裤腰带,将其两百斤的身子生生拉了回来。
宋仁禾瞪眼喝道:“不该问的不要多问,瞎胡闹。”说着,宋仁禾又看向慕长临,微笑道:“今日多谢慕公子替宋家班解围了。”
慕长临捏了捏眉心,笑道:“老先生无须如此,其实慕某也没做什么。”
话虽如此,可这场原本对于宋家班来说无异于灾难的闹剧,也的确是因慕长临才彻底化解的。
小生宋渠最先做出表示,弯腰对慕长临鞠了一个躬,紧接着,从宋南梨到后边的三四位新人戏子,同样如此。
慕长临虽然心有无奈,却也没有出言阻拦。白帝城有白帝城的规矩,同样道理,江湖也有江湖中人的直爽,他们认为是慕长临的帮助才得以摆脱局面,那便是恩,有恩便要言谢,哪怕两者已是朋友,也照样不能坏了规矩,若是慕长临真的出言阻止,那反而会让这群江湖儿郎感觉,这位慕公子没有将他们当成朋友。
……
……
结束了这一插曲之后,居远巷便回到了往日的宁静。
秋风依然再吹,月色依旧朦胧,花袍儿的黄酒还是那个醇正味道,戏班子的宾客日益增多,或许没有一个人发现,或者说只有一个人知道,居远巷中少了一个苍老的身影,居远巷中的寥寥几户人家,家中的鸡蛋再没莫名消失过。
直到这一日午后,一名头裹蓝巾的青年仆从叩响了院落的大门。
打开门,慕长临一眼见到青年仆从的身后,是一箱白花花的银子。
青年仆从恭敬道:“慕公子,这是我们家公子命我给您送来的见面礼。”
慕长临吃了一惊,随即捏了捏眉心,问道:“你们家公子姓王?”
青年仆从面带微笑,“正是。”
慕长临摇了摇头,说道:“送回去吧。”
显而易见,这厢银子是从王家府邸搬出来的,而且慕长临可以肯定,送银子的人绝非王北城,更有可能是那个叫做王种凉的年轻人。
虽然慕长临对于那对王姓兄弟并无恶感,甚至还有几分好奇,虽然慕长临至今都头疼着该怎么还花袍儿这些日子的酒钱,不过他还知晓一句话——无功不受禄。
只可惜翌日同一时间,这位青年仆从再次出现了。
这次送来的是七八件花瓶摆设,无一不是昂贵珍稀之物,其中甚至还有一幅昔年南唐大家苟清寒的字帖,放在今日,称之为无价之宝也不为过。
只不过慕长临依然拒绝了。
原因则还是那句——无功不受禄。
如此往复,王家几乎每日都有东西会送往居远巷,或是字画砚台,或是武学秘籍,或是珍稀兵器……总而言之,那位王小公子为了摸清慕长临的喜好,几乎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送了一遍。
可结果还是一样。
直到这一日,那位已经对居远巷道路娴熟在心的青年仆从再次露面,只不过早先的那张笑脸,如今已是一张苦瓜脸。
他挤出一丝难看笑容说道:“慕公子,还是不要么?”
慕长临微笑点头。
这段日子接触下来,青年仆从已经摸透慕长临的随和脾气,苦着脸嚷道:“公子,您就收下吧……毕竟也是咱家少爷的一片心意,更何况叫小人一趟趟的跑,也不是个办法……居远巷这片的路小人记的都比自家西瓜地熟了。”
慕长临哭笑不得,问道:“今日又送了什么东西?”
青年仆从叹了口气,说道:“没前几日贵重,好像就是一块玉。”
慕长临眨了眨眼睛,“玉?”
青年仆从点头道:“是啊,听少爷说,好像是块叫什么……寅玉,据说挺值钱的,慕公子,您要不就当捡块石头,收了?”
慕长临沉吟一会,随即突然想起什么,惊讶道:“寅时玉?”
青年仆从连连点头,“对对,就叫这个名儿!”
寅时玉之所以叫做寅时玉,是因为它是一块古玉,根据鉴宝人士分析,应该是大秦王朝那个时期的古物,而出土又在祥符十五年春至寅时,故此才得了这么个名字。寅时玉不比世间美玉,长得不咋样,捏在手里还会让人觉着燥热不安,所以也有人将其称为邪火玉。
慕长临会知道这块玉的存在,则是因为他曾大肆收集过暖火之物的信息,寅时玉则是其中之一。
此玉放在一般人手里,只会凭生躁动,影响心境,可如果给乐儿贴身佩戴,则无异于是一剂治标良药。
慕长临捏了捏眉心,不禁苦笑起来,看来这位叫做王种凉的年轻人,跟自己这里还确实有缘啊!
青年仆从小心翼翼试探道:“慕公子,您看这块玉,小人是拿回去,还是……”
慕长临摇了摇头,说道:“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