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深,齐王府邸深处李佑书房内,宾主满座。李佑高坐诸位,虽不过束发之年,身量已经颇为魁梧,加上近年来都督齐、青五州,实权在握,加之五官稍粗犷,颇有些威势,只是烛光摇曳间,面色有些阴郁。一众心腹刻下也是坐立难安,手边案上的茶盏早已经凉了,却没有人添换。久久,李佑对右下首座之人道:“舅父,鹞子可有消息了?”语气中有些阴冷。
被问之人乃是阴洪智,李佑的舅父,宫中阴德妃胞弟,李佑开府建牙以来,一直伴于左右,乃是府中的头号心腹。阴家是前隋柱国,阴妃之父阴世师先是害死了李渊幼子李智云,后来又和骨仪命京兆郡掘了李家的五庙茔域,而李渊开国之后也杀了阴世师。阴洪智因为年幼幸免,所以阴家与李氏可谓国仇家恨。阴洪智作为事件的见证者,继承了这份仇恨。李佑的出世大大提高了阴王妃的地位,阴家也鸡犬升天,加上两任天子任用人才,阴洪智得以在侄子身边出谋划策,不过自幼颠沛,没有得到高端的贵族教育,又历来与社会底层人士接触较多,手段不大能上台面,一直以来主张任用江湖侠客,甚至训练死士,信奉用此类的手段达到政治目的,在齐州这几年倒也风生水起。
今天刺杀李治的计划就出自阴洪智之手,而鹞子便是李佑在京中死士组织的首领,死士的训练周期较长,投入巨大,是以李佑在京中也就只有鹞子这一组而已,刺杀李治的行动谋划已久,阴洪智早已摸清了李治的出行习惯,甚至启用了数年前在天然居旁边购置的民居,供一众死士落脚,并一次投入了全部十五名死士,在李佑与阴洪智看来,已经是浪费,然而此时距离预定的动手时间已经将近一个时辰了,依旧消息全无,屋里众人纵使心思深沉,亦不由有些焦虑。
“殿下请放心,鹞子是老手了,想是出了些许变故,还请稍待片刻。”阴洪智一脸的镇定自若,广口袖下的手心却已汗湿。
李佑微微点了点头不再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抚弄着右手拇指上硕大的骨制扳指,扳指坡面已被磨出了包浆,色泽明亮。
就在此时,一个黑影悄然飘入书房,门外的护卫竟是全没察觉。黑影从背后迫近阴洪智,悄无声息,阴洪智背上的汗毛习惯性的根根竖起,耳边就响起阴测测的声音:“鹞子失败了,全军覆没……”
“你说什么?”阴洪智已经站起,语气中带着浓浓的惊骇与不敢置信。
这时屋里其他人也意识到黑衣人的存在,看着阴洪智夸张的表现一个个也感到浓浓的不安。
“鹞子失败了,全军覆没。”黑衣人稍稍提高了音量,脸隐藏在头套里,看不清面色,细听的话冰冷的声线还是略有波动,显然并不是完全古井无波。
这次书房里的所有人都听到了黑衣人的话。阴洪智情绪愈发失控“这不可能!”
“那你为何回来了?”李佑也已经起身了,眸子里充满了震惊,有包含凶戾,似乎要择人而噬。
“属下未曾加入战局,否则同样回不来。”黑衣人的语气竟然带着一点点后怕。
“这怎么可能?那可是整整六把手弩!十五个杀手,李治手下只有三个护卫!”这回发问的是李佑,额头上已有青筋跳起。
“太原郡王身旁另有高人出现,箭法高超,鹞子携带的手弩根本未能靠近晋王。”
“什么?”阴洪智面色惨白。
“另外,郡王本身也是超卓高手,属下虽然相隔甚远,却已被发现,整个过程一直未给属下进攻的机会,反而,反而像是故意放属下回来的。”这时黑衣人的声线已有明显的颤抖。
李佑听罢已经跌坐回胡椅里,瞳孔变大,视线涣散。
阴洪智反而稍稍控制住了情绪,“你详细说一遍任务过程。”
“辰时初,郡王单独离开丙字包厢,往后院走……辰时末,郡王离开天然居,所有尸体被柴府护卫用马车运走,属下已派遣人手跟踪……”
黑衣人说完,书房里里所有人都已瘫坐在胡椅里。半晌,阴洪智才道:“这么说来,九殿下并没有盘问过任何一人,你们也没有任何暴露身份的机会……”
“不,李治肯定已经知道是本王了。”李佑嘴唇上甚至渗出了浅浅的白色盐粒,嗓音干燥而刺耳,“舅父不知道他的聪慧之处,本王此次所赌,是他不曾经历过任何刺杀,即便再如何大智近妖,未必能思虑及此,才同意兵行险招,此番无果,只怕再无机会……”挫败感与绝望充斥着李佑的大脑。
阴洪智目光闪烁不已,不甘、仇恨与惊惧复杂地纠缠。“九殿下未留活口也未报案,想来不会将此事宣扬。如此说来,似乎不想立刻与王爷产生正面冲突,皇后又卧病在床,想必命不久矣,若是身故,九殿下必然守制。短时间内,王爷倒是不必过于担忧。”
“舅父糊涂了,此乃杀身之仇,断无轻忘之理,再者,纵使幽居宫中,李治也绝不能轻视。”李佑显然也是颇受安慰,只是埋怨阴洪智的念头却无法轻易压下,另外也感到自己身边缺乏顶尖的谋士,自己这个舅父,实在是上不了大台面。
众人又商议多时,也未有妥善的应对之法。
次日清晨,黑衣人派出的手下便回到齐王府邸,并拓回了碑刻,交给了阴洪智,最后是李佑自己才弄明白了内中含义,心中对自己舅父的嫌恶又多了几分。
罗通武艺高强,送到嘴边的助力李治自然不客气。剡国公本非世袭爵位,禀明皇帝后,李世民念罗士信功高,加上罗通武艺高明,便荫封罗通为平阳县公,赐千牛卫备身,晋王亲卫队长。
之后的几天,是李治穿越以来最安逸的时间,也是武华最单纯最快乐的时间,李治带着她畅游长安,芙蓉园,东西市,定安坊的胡寺,晋昌坊的大慈恩寺,长乐坊的道观,甚至连平康坊的烟花柳巷也没放过。
可惜花无常盛,月无常圆,宴无不散,武华最终还是进了宫,身上带着李治赠的玉龙子。这块羊脂美玉形似真龙,“虽广不数寸,而温润精巧,非人间所有”,却是李世民得自晋阳宫的珍宝,赠给了长孙皇后,李治出生后又赠给了李治,其贵重可见一斑。
而遇刺一案也因为李治自己的刻意隐瞒而轻拿轻放,所有人都没有深究,万年县也知趣把这事当做普通的民事案件,凶手无踪加上没有苦主,自然无法立案,至于无孔不入的其它情报是否知道,那就是桌面下的事了,至少皇帝不曾有任何形式的表示。
过了贞观十二年的上元节,时间变得粘稠而滞涩,压得李治几乎喘不过气来,长孙无垢的身体一如既往的孱弱,但李治明显感觉到母亲的生机在一点点流逝,这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李世民依旧住在立政殿,只是每日前往御书房的时间越来越少,案头的奏折也悄然增多,三省宰相们知趣地将一些不甚要紧的奏章压下,期望能给自己的君王、大唐的天子一些空间处理自己的情绪,福德的一再叮嘱众多宦官女婢轻言细语,言行谨慎。
而这一个春天的大明宫却殊为热闹,一些平常年份不开的花朵开得颇为妖艳,绵绵密密的春雨下,浓淡各异的诸多绿叶似乎也更见风致了。李治终于还是找将作监做出了轮椅,挑着天光明艳的日子,推着长孙皇后到太液池边走走,再不济也要在立政殿周围的红花绿叶间缓行漫步,看蝶蜂飞舞,虽然孙思邈提醒,病体不能见风太久,但长孙无垢还是非常享受这种母子无间的亲密,苍白的脸上笑容柔和。
这日傍晚,李治陪着母亲在在含元殿前欣赏落日,夕阳此刻正悬在太液池中蓬莱岛上的亭子檐角上,水汽蒸腾的太液池此刻宛若仙境。李治轻轻替母亲揉捏肩膀,上臂,以防长久不活动而酸麻疼痛,嘴里说着一些欢愉趣事,提及卫国公的剽悍师娘时,庄重如长孙无垢亦忍俊不禁。不知何时李世民已出现在不远处的墙角旁,默然看着夕阳下的母子,渐渐地,不知是阳光刺眼还是其他原因,视线开始渐渐模糊。良久,才移步二人身旁,轻轻接过李治手中的活儿,并制止了李治行礼。李治盘坐在两人不远处,膝置焦尾,娓娓奏来,《高山流水》,《凤求凰》,《长相思》,《执白首》……“陛下,无垢去了,便让治儿弹琴给你听。”一滴泪水从帝王骄傲的眼眶中滑出,跌落在在长孙无垢脸上,与另一滴晶莹汇合,滑过面颊,滑过下巴,坠落,湿了裙袂,扩散在织纱上,湿了焦尾,在琴弦颤抖中飞散。琴音袅袅,余韵绕梁,直至夕阳尽没入太液池中,霞光消失于水平面上……
贞观十二年秋,大唐长孙皇后殡天,临终前皇帝与九皇子李治陪伴于旁。帝罢政一月,太子监国。
十月,长孙皇后葬,庙号文德皇后,帝撰碑,从后遗愿,营山为陵,是为昭陵。并将此列为祖制,终唐一代,君主以山为陵。
十一月,帝建层观,以观昭陵。
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