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影消失在窗框下,心神、听觉与视觉慢慢回到李治体内,李治不由吞了口口水,才发现三人都盯着自己,脸颊不由稍烫,秦柴二人与李治认识多年,第一次看到李治失态如斯,大感不可思议,秦怀道问道:“九郎看见什么了?这么出神。”
三人的位置注定看不到适才的情景,李治答道:“没什么,吃菜吃菜。”
柴哲威年纪最小,对男女之事却比余下二人懂得多,“九哥莫不是看见美女了吧?怎么不追出去?”
李治大囧,虽然两世为人,却是第一次被人正面击破心灵的防线,胆小不说,经验也是欠缺,只好端起茶杯浅啜一口,掩饰尴尬。半晌才道,“她进来了。”
四人所在,自然是雅间,李治的意思便是那姑娘也进店来了。柴哲威二话不说就出了包间,李治秦怀道知道他行事并不莽撞,也不阻拦,不久柴哲威便回到包厢,坐下灌了口茶,“九哥,是那紫色罗裙的女子吧?是并州武家之人,近故荆州刺史武士彟之女。就住在后院……”
柴哲威停住声音,只因李治惨白的面色,李治终于读懂了刚刚那一个宛若秋水眸子里,为何会有那么矛盾而复杂感情,失落又略带期望,柔弱又充满倔强,阳光又,又充满了恨……她就是武周大圣皇帝,武华(武则天的名字无记载,但武周神龙年间频频因“讳上”而改易诸多带“华”的地名,比如华山称太山,推测她名中带“华”,再加上她姐姐韩国夫人单名“顺”,所以叫她“武华”)。
李治终于意识到自己穿越以来忽略的最严重的事,那就是武华已经足够大了,贞观十一年,武氏十四岁女因“美容止”被太宗召进宫,立为才人。才人是后宫的妃嫔的一种,也是女官,四品。其职责就是皇帝的女秘书,兼御侍……从辈分上说,就是李治的庶母。武士彟死后,武华便随母亲回到并州老家,投靠叔父,刻下在长安遇见,那便是奉上谕进宫了。武华是李治内定的女人,不只为了她的美貌,也为了前世李治的那份痴情,更为了她的政治才能。李治自负自己智商不输古人,但政治并不是单靠智商就行,需要天赋与后天环境塑造,武则天的政治智慧没人会怀疑,驾驭得当,她就是贤内助。而李治自己,说实话没兴趣也没时间纠结于朝堂上下的勾心斗角。
可刚刚的一幕却改变了李治的初衷,他理解前世李治的痴情了,他承认自己喜欢上这个女人!
现在武华名义上已经是皇帝的女人,自己这份喜欢,是否就此夭折?李治自问做不到!李治的性子淡泊不假,可内心却有平日不易察觉的执拗,即便是当今天子,即便是千古一帝,那又如何?我李治本就是逆天而为,穿越千年,便是逆天,又有何惧?李治不是不知道政治斗争的残酷,可不能忠实于内心的感受,那还算是完整的人么?即使掌控天下,又有什么意义?我不!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这才是老子要的,江山美人,老子全要!
秦柴三人眼见李治的脸色有白转青,复又缓缓恢复些许血色,最后重新振作乃至喷出灼热的火焰,不由吃了一惊。虽然不知到他心中所想,却也能猜个五六分。秦怀道老成持重,道:“此事事关重大,还是不要轻率的好。”
李治接口道:“大哥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端起茶杯,猛灌一口,味蕾发苦,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又犯了一个错,自己认识武华,甚至为之倾倒,可人武华压根儿不认识自己,刚刚剧烈的思想斗争,说白了不过是单相思独角戏罢了,还真是跨越千年不改**丝本色。开口道,“博士,店中备何酒?”
“小店有郢州富水、乌程若下、河中桑落、袁州宜春、荥阳土窟春、富平石冻春、剑南烧春、河东乾和葡萄、岭南云溪博罗、宜城九酝、浔阳湓水、齐地鲁酒。客人若中意京师佳酿,本店也有西市腔、新丰酒、及虾蟆陵之郎官清、阿婆清。”
听得李治一阵头大,便道:“挑烈酒上便是。”
柴哲威道:“来一坛剑南烧春便了。”
李治乍一听,以为是烧酒,颇有些意外,酒上了才知道,所谓烧酒,不过是温酒罢了,跟唐朝其他所有酒一个德行,味甘,酒浊,你说酒精度?不超过二十度,蒸馏发酵是元朝才传入的技术。
众人也不多话,开坛倒酒,大碗猛灌,都是练武之人,这种烈度的酒,实在不容易醉,李治心中略有些难受,喝起来更为豪爽,一坛酒不多时便见了底,店博士知趣地送来一坛又一坛,眼前几人衣着华贵,自然不虞些许酒钱。
酒淡架不住肚子有限,华灯初上,李治便去小解,经店博士指导,茅房却是在后院,缓步前去,武华适才的绝世容颜又在脑海中翻腾,内力不自觉沸腾,六识变得更加敏锐,隐约间有箫声入耳,时浓时淡,便刻意听去,正是后院方向,近了,更近了,箫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武华的面容变得越发清晰,虽只见过一面,似乎已经刻骨铭心。
声源隔着院墙,果然是柴哲威说的院子,李治吩咐身后的博士,“旁边的院子我包了,不管里面有没有住人,让人送把古琴过来,速速。”
博士是认识柴哲威身边的柴家下人的,也便猜出了柴哲威的身份,能让柴家大少奉为上座的人,自然不简单,闻言立刻离去照办。
小院精致,五脏俱全,竟有一个小小的天井,这时节已是花团锦簇,天井冬侧有一石桌,李治面墙坐下,墙后就是箫声来源,奏的是名曲《汉宫秋月》。洞箫本就低沉,配合这哀怨的曲调,本该引人潸然,可武华偏偏奏出一点点期待与欢愉,李治不由眉头紧蹙,这女人把入宫看成了重要的机遇,摆脱武家噩梦的机会,上位的机会。加上李世民戎马半生,在民间威望甚高,是近乎军神的存在,而十四岁的少女,正是崇拜英雄的时候,李治想起这个就一阵头疼。
古琴已经送到,样式普通,做工却很老道,足见店家心思,博士连带奉上一壶茶,几样点心,知趣地退了出去,动作小心,李治眉间的语言让他冷汗涔涔。
李治也不试音,和着隔壁的曲子,便弹奏起来。琴萧本该合奏,两人都是个中翘楚,这一下果然相得益彰,乐音穿过墙壁纠缠在一起,形成美妙的和声。李治起初是附和,渐渐依靠琴技主导了旋律,原本那一点点期待和欢愉消失,乐曲原本的哀怨与寂落情绪开始昂扬,这本就是抒发汉家宫女深锁幽宫,孤苦寥落的曲子,在李治的刻意渲染下,更有闻者落泪的强烈情绪。箫声呜呜咽咽,琴声悉悉索索,这一番天地渐渐被哀怨与寂落填满。
武华眼角不由变得湿润,她起初吃惊于弹琴者的琴技,举重若轻的从容技法不像是女性,隔墙合奏也让自己有一些脸红,之后又吃惊于弹琴人丰沛的情感,一个男性弹奏女性哀怨的曲子,如此到位的情感送达,不是光靠意境解读就能做到的,武华甚至产生了一种感同身受的错觉,未央宫的巍峨古朴,宫墙的高大冰冷,秋月的清冷,秋风的萧瑟,汉宫侍女的寂落,哀怨……渐渐的脑海中的宫女变成了武华自己,大明宫的院墙比未央宫更高,大唐的女官发髻比大汉的更高,大明宫的院子,比未央宫更深,或许,今天的月亮,也会比百年前更加清冷,因为注入了数百年来的泪水……
一曲终了,余音久久不散,武华心头的低落同样久久不散,泪水像是开了闸一般,不光是汉家宫女跨越数百年的哀怨,一年来以来的种种委屈也涌上心头,父亲死后,自己和两个姐姐与母亲回到太原老家,投奔伯父,父亲的原配相里氏对自己四人百般欺凌,那五个哥哥,恶魔一样的哥哥,那五个禽兽!想到自己两个姐姐被凌辱的情景,一种屈辱愤怒乃至仇恨的情绪开始翻腾,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耳边忽然响起一串清脆的音符,宛若早春的初阳,划破阴霾,缓缓升起,武华心里一颤,注意力被琴声吸引,泪水依旧缓缓流出,痛苦的记忆画面却随着琴声缓缓破碎,武华感觉自己沐浴在阳光里,一种蓬勃的生命力让她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这是,《阳春白雪》?武华熟悉琴谱,这曲子大体脱胎于《阳春白雪》,推敲细节,却又不同,技巧不减,立意却更深。万物知春,和风淡荡,凛然清洁,雪竹琳琅。
李治敏锐的六识,自然察觉到武华的啜泣,因此谈这首曲子让她安宁。历史上武则天的扭曲性格来源于残酷的权力斗争,来源于权力腐蚀,但跟她早年的经历也有重要关系,丧父之后十三岁,正是人生观形成的关键阶段,生活上的巨大落差,加上精神上的巨大冲击,使她权力产生了极端的渴望,性格亦偏向冷血残忍,太宗问驯马策,她的回答是铁鞭击之不服,则以铁锤锤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李治不想她成为典型的中国式政客,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因为,她是李治第一个认可的女人。
武华多少猜到了弹琴者的用意,心下不由感激,对面已传来了一个温醇的声音,“姑娘技艺超群,世多罕见,冒昧以琴相和,唐突之处,还请原谅则个。”
“先生谬赞了,鄙陋之技不足入先生法眼。”武华接口,声音如珠落玉盘,清澈悦耳。
“姑娘不必谦虚,知音难觅,萍水相逢,某敢情移步弊处,以琴箫会友。”李治邀请道。
“适才听先生一曲,奴受益匪浅,未曾谢过先生,烦请先生移步弊院,奴好答谢先生。”武华虽然是女权主义者,大唐也民风开放,却不至于随意孤身去见一个男子,主动相邀就没那么多顾虑了,毕竟有侍婢与家奴在旁边伺候。
“敢不从命。”李治也不客气,抱起古琴就往隔壁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