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从李靖后,李治出入皇宫变得更为方便,几乎每一两日都要前往卫公府或侍郎褚府,两个伴读也随与其后,跟着接受两位各自领域大师的教导,受益匪浅。三人之中,秦怀道岁数最大,长李治二人两岁,性格沉稳,加之其父翼国公秦琼晚年多病,不理朝务,反而对其看管极严,是以颇有老成持总之态,柴哲威与李治同年,略小几月,性格最为跳脱,加之父亲柴绍常年在外,家中看管不严,又是皇亲国戚,在长安城内也是一霸。
这日,三人一同在长安晃悠。现下的长安经历隋唐两代扩建增修,规模惊人,虽然没有开元年间住民百万的惊人规模,但数十万人在这交通极度不发达的年代聚居在一块儿,想想都是件让人头皮发麻的事,加之处于天子脚下,因此秩序成了万年长安两个县令最重要的工作。坊和市之间有墙体隔开,而市更有严格的开放时间,一个居住在东南角善通坊的普通百姓,可能究其一生也未到过西市几次。
李治三人此刻行到西市市口,宽广的街道上往常总有杂耍马戏之类的节目,今日人流热闹得多,却是有人在擂台比箭。大唐武风昌盛,行走各方的豪侠,退伍的老兵,随商队压货的武夫,汇聚于此,甚至后世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因为君子六艺并没有阉割彻底,所以大多都有一手武艺。因此类似的擂台竞技,并不鲜见。
三人均有佩剑,虽年纪小,但锦衣玉食,身量不算太小,拨开人群,到有人主动让开,以为是上台比箭之人,于是片刻便消失在人群中,只急得不远处跟梢的护卫汗水直流。场中此刻正有一名英气勃发的青年,开弓搭箭,观其表情,一脸冷酷,嘴角似乎有化不开的坚冰,却是神闲气定,指间所搭的箭,竟不是一株,而是三株,百步之外的箭垛上,密密麻麻的布满了箭孔,不过多在红心在外,转念间,箭枝已被少年用连珠手法射出,“三箭红心!”人群中爆发出了热烈的惊叹声,少年脸上略过一闪而逝的轻蔑。
擂主左衽褐衣,发编小辫,身材稍矮,却非常敦实,腿略罗圈,却是一个突厥人,前面的箭垛上红心几乎被戳了个稀烂,此刻面色却有些发青。自贞观三年唐灭突厥以来,长安的突厥人陆续多了起来,北地生产的皮革制品,奶制品等源源不断地流入中原。突厥人善骑射,尤以奔射闻名,所以流落长安的突厥人诸如现场擂主一类人,开始用这一技之长养活自己。
今日的擂台本来稳赢,因为大唐愿意上场的高手并不多,高手多在军中,因为强弓作为制式兵器,民间并不是轻易能够得到的,所以游侠一类高手,多善使刀剑。直至眼前的毛头小子出现,年纪不小,手下功夫可硬的可以。三箭连中红心,自己也做得到,但要连珠射出就不可能办到,要像眼前少年这般气定神闲,游刃有余,就更不可能了,就纳了闷了,怎么就出了这么个搅局的人?却还不能耍赖,这可是大唐帝都长安,突厥乃降族,在这儿犯了事儿是会惹起众怒的。只好乖乖认输,并及时奉上银钱,少年也不推辞。之后突厥人就默默收摊认栽,周围顿时哄笑声连成一片,也有叫好的,尤其那些不善弓箭的游侠,少年替他们出了一口恶气!更有不少围观者吵着要请少年喝酒。
李治对秦怀道和柴哲威道,“没想到长安还有如此少年英雄,大哥、三弟可知道是何人家子弟?”
柴哲威道:“应该不是长安子弟,九郎你早年不常出宫,我们一直在宫外,长安的世家子弟,几乎都见过,要培养如此身手的青年高手,非世家大族不可。”
秦怀道点头赞同,旁边秦家家丁终于挤到了三人身边,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接口道“少爷,这个青年我似乎是见过,只是当年那人还小,我也不太肯定”。
秦怀道示意他接着说下去,“已故剡国公罗士信乃是老爷表弟,早年在世时两家多有来往,我记得当年表少爷曾来过秦府,只是后来罗公去世,罗府便搬回信州了,老爷这些年多次派人前往联络却是杳无音讯。眼前这人眉眼跟剡国公一模一样,只是年纪不同,想来跟国公颇有因缘。”这人能被秦琼派到儿子身边,自有不凡之处,因为是秦府老人,对世家故事多有了解。
李治对秦怀道说“是与不是,问问便是”
秦怀道立即向少年走去,秦府二人也跟了上去。
“少侠还请留步,在下冒昧有一事相询,敢问,少侠可是姓罗?”秦怀道不负老成之名,并没有冲动莽撞。
少年剑眉一挑,点头承认,之后一脸的疑问,其中不乏戒备之色。
秦怀道却是一脸的兴奋“莫不是成达表哥?”
“你是……谯国公府中之人?”
“那是家父,我是秦府长子秦怀道啊表哥。”
“原是怀道表弟,是愚兄眼拙了。”
“表哥客气啦,来,表弟向你介绍这两位。”秦怀道见没认错人,忙向李治介绍罗通,“这是当朝九皇子晋王李治殿下。”“殿下,这是我表哥,已故剡国公之子,罗通,字成达。”
“罗通见过殿下。”
“罗少将军不必多礼,久闻剡国公武艺高强,适才见少将军箭法如神,果然不愧我大唐宿将之后啊。”李治不慌不忙回礼。
“表哥,这位是当朝谯国公之子柴哲威公子。”秦怀道继续引见。
“罗通见过柴公子。”罗通一丝不苟。
“成达大哥不必客气,你我同辈呢,跟怀道大哥一样叫我名字就好。”柴哲威本就性格跳脱,刚刚见罗通大展神威,早就敬佩不已,此刻就套上了近乎。
一番客套,四人走进一间酒馆详谈。这罗通乃是已故剡国公罗士信之子,武德五年罗士信兵败洛水被刘黑闼杀害后,便与其母单冰冰离开了长安这座伤心之城,回到老家信州,之后便与母亲相依为命,信州地处河东,世家门阀林立,罗家虽有国公之封,可一来爵位并不世袭,而来关东门阀向来自视甚高,看不起李唐新崛起的贵族,甚至有拒绝当朝公主下嫁的狂妄举动,因此罗家在信州老家竟是颇受欺凌。今年初母亲去世,便遵照父亲遗嘱,投奔秦家,报效大唐。今日刚进城,便遇到那等事,便上台一试身手,不想竟是遇到了李治一伙人。
酒楼名叫天然居,在西市上佳地段拥地数顷,背后之人权柄可见一斑,和这时代的诸多酒楼一般,临街一面供人饭食,背街的一面便是供人歇息住店的旅馆,有上房也有独立的小院。李治的位置坐北朝南,侧对窗口,一方面视野较广,一方面易于破窗而出,二楼的高度对李治来说并不算什么。宽阔的街道熙熙攘攘,两边的店铺门前,各式各样的小商贩吆喝声此起彼伏,唐人多吃面食,光饼就有十数种,腾腾的热气在蒸笼上空婷婷袅袅,又轻轻扩散不见。间或有马车缓缓行过,人群分开复又合上,黄土街面被夯得很结实,上面铺着浐河底淘出的细沙,烟尘不起,车辙浅浅,又被路人踩平。
李治一边静静听同桌三人叙话,一边感受这份市井氛围,内力修习带来的敏锐听觉将附近所有声音收纳,纷繁的声音环境里李治的内心却是奇异的平静,大概就是心远地自偏吧,李治居高临下看着众生相。
市口缓缓驶来一辆马车,人群在吆喝声中分开复又合上,驶近,在天然居前停下,驾车的老翁撩起帷幔,一团云鬓探出车门,却不是时兴的高髻、丱发,而是先汉的长鬓,青丝从额前柔柔分开,轻轻挽到脑后,用青玉发簪束住,玉簪样式古朴,沁色轻灰,光泽柔和,不夺青丝柔亮,额头光洁,蛾眉柔顺,却有一抹掩不住的低落,眼睑低垂,睫毛弯弯,夕阳勾勒出脸颊舒缓却惊心动魄的弧度,一缕青丝调皮地脱离束缚,在空气中摇曳出好看的线条,光线与李治的视线交织,纷繁的声音消失,淡紫色的襦袖下,藕臂末端玉指伸出,搭在促榆木车门框上,中指和无名指折起,不长的指甲弧度圆润,阳光反射下几点晶莹,投入李治的眸子,一只绣鞋落地,而后另一只,俏生生的可人儿立在李治两眼视线的交汇处,轻提裙袂的右手倏的放开,织纱坠落,盖住绣鞋,搭着门框的柔荑收回,小指勾住稍乱的发丝,拢到耳后,李治听到心跳停顿了一拍,低垂的眼睑终于抬起,一泓秋水聚拢来自空中的视线,涟漪晕开,下巴抬起小小的角度,朱唇微启,视线交汇,嘴角微不可查的扬起,李治的大脑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