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一阵旋风刮来,一时间黄沙漫天,只见得隐约间两具健硕的身躯分分合合,金属撞击的暴烈声响传入众人耳中,无形中更多了几分惨烈,从第一滴血流出起,两人都打出了真火,加上体力消耗巨大,进入了以伤换伤的阶段,清楚知道斗场中两人的情形,李治不由眉头微蹙,这种打法对于孙天雄十分不利,说实话,这两个人无论谁死都是一笔损失,好在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
眼见得两人再度分开,短暂地停下喘息,李治示意旁边传令兵,鸣金收兵,铜锣尖锐的声音在沙漠沙漠上空响起,跟着对面突厥阵营也有号角声响起。
孙天雄有点不甘又有点庆幸,只要再有盏茶时间,莫多就会体力不支,他的消耗可比自己大得多。庆幸是因为,两人固然是生死相争,却隐隐有些惺惺相惜。正所谓高手寂寞,在自己领域站得越高,就越找不着对手,倒不是说孙天雄已经天下无敌了,而是在纯粹力量领域,他们俩站在一个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度。
配好战刀,朝着莫多拱手一礼,“希望有朝一日能再度交手。”莫多同样用草原礼节回礼,孙天雄将渗着血丝的食指伸进嘴里,一声嘹亮的口哨响起,在一旁观战的战马朝着孙天雄奔来。
李治对阿史那矩道:“将军麾下果然也有不世出的英杰,本王以为,此等英武少年,若是这般死去,有伤天和,今日日头渐高,不如就此罢手如何?”
阿史那矩抱着类似的心思,看得出孙天雄隐隐占了上风,对这个结果也比较满意,“殿下所言极是,今日就此收兵,不送。”
两个人这会儿都客客气气,似乎丝毫没把对方身后大队精锐放在眼里。
这边厢视兵事如无物,另一方的战场也没有擦枪走火。
高昌城,唐军围城后就保持了最大程度的克制,连基本的叫阵都没有,来自地田城的庞大军用物资,让侯君集有底气静候姜行本的佳音。
黑紺岭,地处天山北麓,四月,冰雪交融,绿草如茵,这是进入吐鲁番盆地绿洲的重要制高点,更重要的是,这里植被丰富,树木参天,堪称塞外江南,姜行本就猫在这儿,就地取材,广建军械。此地原本有一块汉碑,是先汉班超所立,所谓勒石记功是也。在李治誓与先汉争高低的思想影响下,这回姜行本没有毁去旧碑,而是在旁边立了一块更大的,曰:“伐木则山谷殆尽,叱咤则山谷荡薄,冲梯暂整,百橹冰碎,机桧一发,千石云飞。墨翟之拒无施,公输之妙讵比?”尽显唐人心气之高。
两处战场平静无事,大唐北境却狼烟再起。東突厥灭国之后,残余部众十余万降唐,天子听从时中书令文彦博的建议,“全其部落,顺其土俗,以实空虚之地。”,将十数万降民,安置在西起灵州,东至幽州的广阔土地上,连同原突利可汗治下四州,再设六州,设定襄、云中都督府,其中有万余人直接迁居长安,这等大手笔,可谓世所罕见。当然,顺其土俗是不可能的,仿吐谷浑制,自有人行教化之事。
漠北空出的广阔的土地,落入原突厥辖下,薛延陀部,夷男可汗手里。贞观八年,归降的颉利可汗死去,天子封其族人阿史那思摩为可汗,并赐姓李,名义上统治南附的突厥臣民,实际上就是防御薛延陀,建立一个缓冲地带。去年,阿史那思摩率众越过长城,回到草原,建立牙帐。
两仪殿,内朝未散,就有八百里加急送来阿史那思摩的求救战报,夷男可汗命长子大度设领兵十万,南下进攻阿史那思摩部,李思摩手中仅有四万骑兵,不敌,且败且退,目下已经接近长城。
天子看完战报,怒发冲冠,将奏报狠狠掷于御桌上,“朕从未见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要知道当年薛延陀部当年游移于东西突厥之间,还是皇帝亲封夷男的真珠毗伽可汗,并授之鼓纛,夷男才得以建立汗国,如今占领了漠北广阔土地不说,竟然真敢派兵南下,无怪天子光火至此。
一众文臣武将噤若寒蝉,跪倒一片,天子这才命福德将战报送给诸相传看。长孙无忌开府仪同三司,官阶最高,看完立刻跪倒:“陛下切莫焦心,万请保重龙体,并州有英国公坐镇,区区薛延陀部,不足为虑。”
天子这才平静下来,是的,英国公李勣坐镇并州,一是控制突厥降部,也是防备薛延陀,事实上朝廷可谓早有准备,对于这事,一众宰相甚至一点都不惊讶。
不由想起李治早先的论述,中原王朝与北方游牧民族的恩怨可谓源远流长。草原多民族杂居,中原国力强盛时,拉拢分化,扶植间离,一系列的手段熟稔无比,也是立竿见影,先汉分化匈奴,有南北之别,后南匈奴南附,北匈奴远走西域,漠北出现权利真空,鲜卑、乌丸趁机崛起,到汉末,已成心腹大患。如今,历史重演,前隋分化东西突厥,贞观初为灭其东部,扶植薛延陀部,果然灭了東突厥,可这才多久,薛延陀已经坐大,今日朝廷犹有余力,就敢挥兵直抵长城,明日若是李室衰微,岂不是又要兵临长安?渭水之耻,才雪洗多久?
就有萧瑀跪地奏道:“长孙大人所言甚是,有英国公十数万并州铁骑,大度设休想越过长城一步,臣有一计,北地有回纥部,与薛延陀一般,同属铁勒部,嫌隙久矣,不如……”
听着萧瑀又要拾人牙慧,扶植回纥,天子心里不由一阵烦躁,李治的声音反而阵阵响起,“不过取巧耳……取巧……”,挥手打断道:“此时日后再议,如今大兵压境,先解决眼下危局是要。”
见萧瑀心急邀功吃了一鼻子灰,长孙无忌嘴角微不可查地一勾,太子同样面含悦色,只是低头,生怕皇帝眼尖瞧出。不怪他开心,这些日子李治出京,李泰不知文事,手下心腹又远赴凉州,他的日子舒心了不少。另外,李勣事实上是太子党人,还挂着太子詹事的名头,只不过此人本就位高权重,在军中的影响,仅在李靖之后,是以不屑屈尊长孙无忌之下,算是暗线。如今朝廷对李勣倚重至斯,也就是对太子党的倚重,只要这种倚重一日不变,自己的地位就牢不可破。
却不想,这轻微得意,还是被天子捕捉到了,知子莫若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笑的时候,会牵动头皮。别过头不看太子,天子看向合上战报的杨师道,中枢众人,只有他与高士廉有单独领兵的经验,武德年间,还有镇守灵州的履历。
杨师道果然跪地道:“臣以为,陛下所虑非仅塞北一路,如今高昌,恐已接敌,薛延陀此时南下,我大唐几可谓腹背迎敌,即便并州无碍,若使高昌之役受其影响,前功尽弃也。”战争对于任何一个王朝都不是一件小事,尤其是高昌这样远离国土的远征,损耗甚巨。不愧是久居中枢的老臣,一语切中要害,天子轻轻点头,示意杨师道继续。
“老臣以为,陛下不必担忧,高昌役准备充裕,加之晋王殿下压缩用兵规模,虽则补给不易,然兰州所备之军需,足用数年。”这就显示出两位亲临兰州宰相出色的能力和大唐贞观恐怖的动员能力了,“薛延陀一线,如若不出所料,已经邻近长城,陛下收服東突厥,疆域大扩,是以此役算是境内作战,不比高昌,耗资巨大。加之兵部依晋王议,改征草原物产为军用,是以北方诸州,均是军粮产地,补给就近,加之正值青黄更易之时,早年储存之粟米可截留为军用,数额可观,当不至于影响高昌之用。”
打战打的就是后勤,身为南征北战的马上皇帝,天子对这道理知之甚深,杨师道之言,切中要害,顿时让他愁眉舒展。
“特进所言极是,此番虽是两线作战,后勤无虞,加之突厥南附以来,仿吐谷浑例,施之以教化,成果丰硕,牧民对朝廷归心,可谓地利人和皆在我方,陛下大可不必担忧。”高士廉见杨师道所言效果不错,也出来顺杆爬。
“不错,大唐能有今日之自信,朕心甚慰啊,只是来敌汹汹,诸卿切不可大意。”天子愁眉彻底展开。
只是岑文本在一旁却是着实吃了一惊,这晋王出宫建衙不到一年,没想到今日所议之事,桩桩件件不乏他的影子,吐谷浑之教化、缩减出兵规模、更改军粮,更不要说,高昌之役,他就是直接参战者,想起自家吴王,这些年潜龙困蜀,虽则政绩突出,只是蜀地本就是天府之国,丰饶是必然,稍有闪失就是人祸,又如何能在天子心中占据地位,自己和萧瑀早已党附,不宜争之太过,若非一众前隋旧臣偶尔提及,朝中几无吴王的声音。念至于此,不由有些愣神。
偏巧天子目光向他投来,中枢众人几乎轮了一圈,也是时候让他这个中书令发言了,否则还要让副手褚遂良抢先不成?“晋王殿下谏言改易军粮,如今看来,确实妙用无方,薛延陀南下长城,是以追击李思摩可汗为由,自无可能全线出击,当是由朔州南下,我军可以逸待劳。周边诸州筹集军粮方便,大可以多线出击,设巨囊引其深入,共歼之,北境数州皆是游牧,不虞破坏生产。”
“善,褚卿。”
“臣在。”
“拟旨。”
“是。”
“李思摩者,朕亲封之可汗也,十二州皆朕之子民,朕爱之如一。今夷男不守旧约,派军南下,屠戮我子民,罪无可赦。特令:并州都督府长史李勣,为朔州道行军大总管,统领北伐;左屯卫大将军张士贵,为庆州道行军总管,出云中;右卫大将军李大亮,为灵州道行军总管,屯灵武;凉州都督李袭誉,为凉州道行军总管,发凉州;营州都督张俭,出营州。全军将士,当同心协力,护我子民,朕侯于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