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庞大帝国的政治经济中心,立春刚过;大明宫,城周八十里的庞大长安的中心,元正七日假期积压的朝务已经处理完,朝会恢复了以往的节奏,六部侍郎们用往常的语调奏报诸事,西北的战事暂时没有打响,还不能牵动所有文武官员的心,天子数十年如一日面色沉静听着御座下的朗朗念诵,只有离得最近的侍臣德顺,读得出天子轻微的心不在焉,和目光不经意的西斜。
礼部尚书江夏王李道宗不咸不淡地提了句吐蕃来使,不想天子居然来了精神,同意了公主下嫁之事,雷利风行,着礼部与宗正寺着手此事。吐蕃于贞观十二年来京求婚,天子没有应允,吐蕃来使回藏谎称吐谷浑阻挠,让吐谷浑受了无妄之灾,后来有携兵来娶,天子大怒,挥兵南下,吐蕃又焉巴了。
去年外相禄东赞携来黄金五千再次入京,此人倒是一能臣,松赞干布能够确立青藏高原的霸主地位,一多半还要依赖这个外相,此番求亲是假,求科技文化是真,不过有了李治的潜移默化,天子现在对于手工业技术看得很紧,买产品可以,包括铁制农具炊具,买技术书籍就别想了,更不用说打包附赠了。是以双方一直没有达成共识,就这么耗着,年初禄东赞熬不住了,做了让步,太宗也让了一步,封他为右卫大将军,希望能够诱其为大唐效力,这厮不做反应,天子也不做反应,今日竟然松了口,大概是心有其他牵挂,懒得耗了。
朝会临了,天子又让德顺宣旨,任命马周为中书令,大唐世上第一次出现了两位中书令同朝理政的情况。魏王党的刘洎果然也没跑,空悬数年的门下侍中终于落地。继任黄门侍郎的是晋王府王傅褚遂良,并赐参豫朝政。至此,晋王党的中枢实力大成,加上不显山不露水的右仆射高士廉,一时间后来居上,几能与太子党平分秋色,晋王恩宠之隆,可见一斑。
刘、马两人正在奔赴兰州途中,一时间两位宰辅亲临督战,天子对高昌之战不是一般的重视。
褚遂良面不改色地领旨谢恩,心中实则喜忧参半,皇上此番任命,可谓把晋王党推向了台前,目下晋王身赴战场,马周不在朝中,自己一人独挑大梁,压力大些没什么,只怕误了晋王的大事。他不知高士廉曲款通幽的投名状,一时间有些失神。
而面露喜色的魏王李泰,看向褚遂良的眼神也有些变化。至于惨遭分权的中书令岑文本,面色如常,淡定如常,尽显国士风范。至于太子,目下还在东宫禁足,原因是在东宫大兴土木,参他的是太子左庶子于志宁。至于长孙无忌,真如一般官职司空,此刻像是一尊吉祥物一般,与世无争的样子,四大皆空。
那边厢长安暗流涌动,那边李治率领先锋,已经渡河往河西而去。
兵过乌鞘岭,便正式进入河西走廊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初入沙漠的李治被眼前这种广袤无垠的辽阔深深震撼了,天太苍茫,地太辽阔,人马行走其间,无比渺小,李治突然开始怀念前世的无人机,他太想看看眼前阔野的航拍景象了,大概正是这种纵横绝荡激发了人对于飞翔与天空的无限向往。
汉收西域,设河西四郡,曰武威,张掖,酒泉,敦煌,本朝设州,凉、甘、肃、沙,后世甘肃正是因此得名。降水稀少,黄沙茫茫,仲春的祁连山用冰雪融水养育了沙漠中点点绿洲,漫长的商旅岁月在人迹罕至的大漠里生生走出了生命之路,耐性极佳的骆驼每日能行四十里,大漠上每隔二十里就有一座歇脚补给的驿站。
弱水三千,源自于凉州的黑河,沿河向西,多变的沙漠地貌造就了河道的复杂多变,再有经验的商队也不能保证能够准确找到水源。大军小心翼翼的与弱水保持若即若离,反复改变的河道可能留下未知的泥潭,这对负重的驼队而言,是不可抗拒的灾难。
凉、甘、肃三州是边关重镇,军风剽悍,此次出兵的步卒,他们是真正的精锐。关西大汉,历来就是悍卒的代名词,铜琵琶,铁绰板,依稀能看到赳赳老秦的惨烈风骨。
肃州,长城在这里走到了尽头,目下的长城不是秦朝产物,很少有人知道其实汉朝也修过长城,城墙由坚实的黄土垒就,约莫一丈五高,防备的南下的匈奴,人能过墙,对羊群而言则有若天堑。
羌笛无怨,春风不度,西出玉门,就是真正的国境之外,此去高昌,尚有一千八百里!
五万大军,在人迹罕至的大漠,所向披靡,沿途西域诸国,心向大唐也罢,怀有鬼胎也罢,天威如狱,未有螳臂当车者。
行至伊吾,已是四月,不闻槐花香,不淋梅子雨,只有大漠沙如雪。大军扎帐伊吾城外,中军帐里,李治与侯君集、契苾何力环坐,商讨军略,众人均是面色蜡黄,衣衫褴褛,头发似乎也被黄沙染黄,非是亲近人物,大概是辨认不出了。
帐中有探子进来,单膝跪地道:“启禀大将军,高昌城传出信来,国主麴文泰闻我大军出塞,惶惶不可终日,三月中旬,郁郁而终,其子智盛继立。”
一众将领面面相觑,竟有这等滑稽之事,那这战,还打是不打?
打发了探子,侯君集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众人:“诸位以为,我等当如何应对?”
侯君集以下,契苾何力与姜行本都是副总管,但一个精于制器,一个短于谋略,是以众人以李治为首,此刻都是向李治看来。
李治也不推辞,略一思忖,道:“王师至此,非是图一城一国,为西域安定尔。今麴文泰虽亡,麴智盛降书未至,西域不平,商路不通,我等又劳民伤财,行军五千里至此,断无半途而废之理。”
“殿下此言有理”姜行本附和道,其余众人同样点头赞同。
“殿下此言甚是,我等使命未成,断无退兵之理,如此我等依之前定计而为。”侯君集见状接过话头一锤定音,此举本无须多问,但尽管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毕竟中途突变并未得到天子指示,如今决定由李治做出,将来即便天子怪罪,也不至于震怒不是,毕竟这江山都是李家的。“传令下去,明日拔寨。”
兵分两路,李治率兵一万,沿博格达山北向西北而行,兵锋直指可汗浮图城,此路大军全由骑兵组成,其中李治麾下羽林军两千五百骑,新军六千,均是一汉当五胡的精锐。
侯君集领中路大军,沿山南向西,首战直指地田城。
博格达山高逾五千丈,传说无人能至顶峰,更不用说阿史那矩的一万突厥骑兵,是以南下救援高昌的唯一途径就是浮图城以西三百里的天山大峡谷,以突厥精锐的强大机动能力,三日可至,是以李治必须赶在阿史那矩之前,到达天山大峡谷,狙击阿史那矩,当然,是在阿史那矩有胆子出可汗浮图城的情况下。
侯君集伏于马上,他骑术精湛,战突厥,战吐谷浑,他身先士卒,御前夸下海口,他还能领兵十五年,但是此刻他知道,岁月不饶人,尤其是见过李治麾下年轻得过分的一众将领,最老的一个苏烈也不过而立之年,年富力强。他其实一眼就能看出李治的野心,因为他本身也是个野心勃勃的人,老一代将星老去,他是名副其实的国之栋梁,至多有一个同样野心勃勃的李勣能争高下,其余都不能如他法眼,即使是那个“英果类我”的吴王李恪。
见到李治的那一刻开始,他悄悄将野心蛰伏了下来,他知道,他位极人臣权倾天下的梦破碎了!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不甘或者愤怒,他根本没有怨恨的胆子,但凡心机深沉的人都有超乎寻常的直觉与危机感,太极殿上李治宝剑龙鸣的一幕深深烙在他心里,后背瞬间汗湿的冰凉恐惧感夜夜都会降临他的梦里——那本是他拾掇野心的乐土。身为军中有数的高手,他不是张亮那样的蛮夫,那种近乎天人合一的绝高意境几近超脱武学范畴,那是上天的垂青!
渭水河边两千五百羽林军在李治与生俱来的感召力下高声齐呼军号的时候,他决心臣服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枭雄同样如是。身在军中,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一瞬间李治身上的凛冽霸气,两千四百个声音带来的威慑及不上李治挥动画戟迸发出的浑厚战意,他连反抗的心思都升不起来。
一路五千里,交流的机会并不多,但是只言片语之间,他还是深感震撼,他从不否认自己野心勃勃,但是他竟然看不到李治野心的尽头,那是一种超越他想象的广博。突厥不过癣疥之患,本王抬手可以除之。这根本不是夸张的自褒,而是形若实质的强烈自信,他有这个资本。
地田城东门低矮的城墙外,侯君集高立于巢车之上,睥睨城内,有圆鼓硕大过丈者,伫立于前,随即,雷鸣般的鼓声在旷野中响起,这是他首战的习惯。车下,契苾何力身先士卒,驭使战马踩着鼓点奔向在他眼里根本称不上城墙的低矮土坯工事。
没人知道,本能般奋力锤鼓的侯君集,心思并不在当下,口中的喃喃被鼓声掩盖:“殿下,若此番事成,老臣给你一枚别致的投名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