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府邸深处,一只鸽子振翅而起,朝着长安东北方向,太原府而去。
太极宫,甘露殿,浑身淤青的右卫将军张亮跪在御案前,皇帝低头批阅奏章,面无表情,半晌才道:“起来吧,待明日候尚书升帐,前去点卯便是。”
“谢陛下恩准,臣定保晋王殿下无恙而归。”
皇帝挥挥手让他出宫,不忍出言打击。
东宫,长孙无忌干瘦的身子拖着宽大的袖袍,缓缓走向太子书房,张玄素、杜正伦、李玄策等一众属官候在门外,一个个面色铁青,年近古稀的杜正伦胸口甚至有脚印状的褶皱,执意不肯抚平,见长孙无忌走近,也不过拱手为礼。只见书房大门紧闭,并不断传来斥骂与砸碎物件的声音,长孙无忌似乎早有所料,并未色变,朝几个太子少师歉意地拱拱手,抬袖亲自推门而入,守卫的军士见是司空长孙大人,不敢阻拦。
入得房内,只见案上地上一片狼藉,一众宫女唯唯诺诺站在室内不显眼的地方,看起来生怕殃及池鱼,而跪在太子案前的宫女脸上,还有鲜红的手印,嘴角的猩红也没敢擦去,膝盖边上满是破碎的瓷器、玉器。太子站在案后,明黄的袍子上还有墨迹点点,英俊的面孔此刻面目狰狞,手中一枚汉八刀玉璋正要砸向地面,瘸脚边上站着劝阻的,不是太子妃苏氏,而是男人女相的乐童称心,此刻正掩着嘴角,擦拭眼泪,浓妆的面上眼角妖异,嘴唇刻薄,手帕擦拭处的眼角下,一颗红痣娇艳欲滴。
见舅父进门,李承乾立刻泄了气,原本狰狞的面孔变得有些怯懦,手中的玉璋也颓然放下,口中喊了声“舅父”。
长孙无忌一脸的阴郁,只是漆黑的眼眸深处,似乎还藏着一抹正中下怀的欣慰,对一众宫女挥挥手:“出去吧。”后者如蒙大赦,行礼后躬身退去。一脸诧异的称心看向李承乾,后者还未开口,长孙无忌冰冷的声音再度响起,“出去。”上位者的气势悄然释放,一介乐童怎么受得了?没等太子答复,称心已经放下手帕,也未行礼,便出了门去,背对二人时脸上的阴毒却是没人看见。
“程乾,这是为何?”
“程乾只是与称心多饮了几杯,张夫子便要以死相谏,恰逢那个不长眼的丫头弄洒了砚台,程乾气不过,这才稍事惩戒。”与长孙无忌独处的李承乾早没了朝堂上的英气勃发,虽已年过及冠,又身为储君,此刻竟像是犯错的孩子。
“程乾,你身为太子,历来恭俭温良,为诸皇子楷模,舅舅知道,是宫女冲撞了你,但也不必雷霆至此。”长孙无忌也像是哄小孩子的和蔼长辈,闭口不谈主要矛盾。
“是,舅父,程乾知道错了。”李承乾也借坡下驴。
“门外几位夫子,均是当朝大儒,有他们时时言传身教,你当有所长进,未来执掌国事,方能游刃有余。”
“舅父,终日读书,也未必能比青雀博学,您看,连稚奴都要出征高昌了,我还在读书……”李承乾终于鼓起勇气表达心中的不满。
“就知道你心有疑虑,这才到东宫来为你解惑。治国知要,不在博学,在乎仁心也,岂不闻‘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魏高祖文皇帝其名曰丕乎?”听到这话,李承乾好比三伏天喝了一碗酸梅汤,端得舒泰无比。
长孙无忌又接着道:“晋王虽则勇武,不过幼子,根基尚浅,不如你占尽大义,何必忧虑?何况晋王素来居于宫中,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是以圣眷颇浓,去岁搬出宫来,圣上数月未见召见,可窥端倪,如今又要远征七千里,若是得胜归来,只怕再无机会久居长安,此非无谋之举乎?”
李承乾再饮一碗酸梅汤,舒泰之余却是有些酸甜过头,腹中难受,不由腹诽“九弟若是无谋之人,孤岂非眼瞎?”嘴上却是恭维道:“舅父说的是,如此,程乾便能安心了。”
“嗯,安心读书,话虽如此,却也不可掉以轻心,还当用心读书才是。须知历来成书者,皆为一时英杰,能流传至今者,必有金玉良言,多加研读,必能有所裨益。”
二人又是一番教学相长,掌灯十分长孙无忌才缓步离去,末了不忘鼓励几句:“十二岁便能听讼于朝,又能差于何人……”
是夜,灯灭人静月尽西。
“家上,累么?”太子妃苏氏侧躺在李承乾臂弯里,仰面,温柔中闪烁着怜爱的眸子望着太子下巴温润的线条,嘴里喊着自己最中意的称谓,那是先汉的称谓。
太子妃姓苏,名悦,唐州刺史苏亶之女。一个见证了李承乾从温良恭俭变得喜怒无常的女人,也是一个见证了李承乾瘸腿的女人。
“不累的,悦,孤没有选择。舅父是孤的唯一依仗,他需要一个听话的太子。”文不如李泰,武不及李恪李治甚至李佑,李承乾的亮点其实不多,然而皇帝其实几乎从未动摇过让他为储君的心思,因为他是嫡长子,而且八岁立太子,十二岁听讼,其能力也足以担任一国之君,甚至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个无比骄傲的天家皇储。但是及冠之后意外的腿受伤在他天生的骄傲上狠狠戳了一刀,再加上长孙皇后死后李泰凿龙门石窟受到的褒奖,以及皇帝对李治李泰的宠爱,让他有了危机感。
还好,他还有长孙无忌这个舅舅,这个长袖善舞,功勋卓著,能力出众又野心勃勃的舅舅。只要迎合舅舅的心意,太子之位就稳如泰山,即便为此要毁掉自己苦心经营的储君形象,哪怕要跟称心那个死人妖卿卿我我……
“那,晋王,真的不用担心吗?”
“怎么可能不担心,舅舅当我是三岁小孩呢,不出意外,稚奴或许才是真正的对手!”
“那可如何是好?”
“没有办法,舅舅打的是脚踩两条船的主意,只是,你觉得九弟甘心像我一样吗?”李承乾微微眯起眼睛,似乎不想让目中的精光璀璨黑夜,被子的右手轻轻敲了敲筋脉扭曲的右腿。“很快他就会知道,他只有孤一个选择。”
魏王府,温文尔雅的魏王殿下与长史刘洎对坐而酌,肥胖的身躯堆积在榻上,以至于桌案上的酒杯都要费力够着。
“老师以为稚奴今天这般作为是为何故?”文人好名,王师的称号显然比黄门侍郎什么的响亮的多,李泰自然投其所好。
“老臣以为,晋王今日如此高调,是想扯虎皮树大旗,自立一党。”刘洎胸有成竹,老神在在道。
“哦?何出此言?”
“投身军旅之事想必晋王早已私下得到圣上认可,今日在朝堂请命,是向朝臣扬言自立一党,毕竟皇子出征,自然无可能从头坐起,少不得统帅一军,此番出征高昌,乃是必胜之局,又是开疆扩土之功,如此,与大总管讨要些许功劳也是题中应有之意,晋王岂不是就此脱颖而出?今日事闭,晋王府的门槛估计又要翻修喽。”
李泰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接着问道:“这么说来,稚奴这是要实力大涨了。”
“如果殿下异位而处,将如何处置这些个投名帖?”这回换刘洎发问,名士素来乞明主,趁着主上年轻,多加试探顺手指点也是好的。
“老师的意思是,稚奴不会接纳这些人?”
“锦上添花,墙头草尔,不足挂齿。”
“这么说,父皇要赐官喽?”两者相视一笑,高手对弈,不求咄咄逼人,而是彼此让步,谋求和局。
“殿下所言极是,晋王一脉,多为武官,此番必定是随军而去,如此京中无人,长史、王傅皆为中书舍人,分量不足啊。既要自立一党,圣上少不得送马一程,晋王高明啊。”
“如此,便恭喜老师了。”李泰装模作样的拱拱手,行状可掬。
“同喜同喜。”刘洎同样回礼,而后二者相视一笑,笑声爽朗,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晋王府王傅分量不足,魏王府又何尝足了?马周褚遂良升迁,又怎么少的了他刘洎?无他,平衡尔。
吴王府邸,院子空阔,有些清冷,贞观十三年皇帝废除世袭诏后,吴王李恪离开安州,刻下在益州任都督,是以消息较为闭塞,还好京中一应事物,都有中书令岑文本这尊大佛把持,自然没什么差池。
齐王府,李佑终于圆了他的名士梦,皇帝遣权万纪为王傅,后者立刻便成齐王府首席谋士。刻下,三个阴郁的人坐在王府书房阴郁的烛光里。
“殿下此番怕是要考虑舍弃张亮了。”说话的是权万纪,张亮是齐王府为数不多的正经人,被李佑执意派去试探李治,权万纪为此感到很忧郁,自己这个弟子这些年被北境的低品流氓惯坏了,竟然想在朝堂上动手脚,真想大骂一句奇蠢如驴!
“老师说的是”李佑脸上阴晴不定,瞥见舅父阴洪智一脸的不解,心中叹了口气,解释道:“父皇舔犊情深,张亮必定讨不得好去,如此张亮再是耿直,也当明了其中缘由。”
“不过一介莽夫,殿下不必介怀。”阴洪智若有所悟,安慰道。
“右卫将军不过一介莽夫,舅父手下可有上乘名士?”李佑终于忍不住爆发。
“殿下息怒,为今之计,还是先往齐州……”
次日深夜,并州太原府,一百零九骑均一人双马,星夜奔向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