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朝,兵部侍郎卢承庆出班奏表,“启奏陛下,今有西域国名高昌者,对我朝不敬,先是,阻我属国焉耆进京贸易,后变本加厉,不服教化,出兵灭之,后又掳掠我属国鄯善、伊吾,昔日上表纳贡之地,今已他属;又贞观十二年,陛下令其参朝,称病,实乃诛心之举,只怕与西突厥曲款通幽,兵部商议良久,以为当遣刀兵施以教化,望陛下圣裁。”
未等皇帝答话,一众品阶稍低的官员,已经跪倒一片“臣附议”。
李治在一旁口观鼻,鼻观心站定,心道,肉戏来了。
“众卿免礼平身,”视线转向没有附议的朝臣“尔等以为如何?”
早有主和派官员摩拳擦掌,尚书右丞宇文杰立即出班道:“启奏陛下,高昌国非蛮夷也,乃先汉戍边之民,自前隋以来,与中原交好,王后公主之号,亦是先帝所赐,实为我朝遗民,不若徐徐图之,仿吐蕃之例,开互市以通有无,遣商贾往而教习汉家文化,如吐谷浑国,今民众多汉服汉语,渐为我朝之民,实乃兵不血刃也,臣以为,不宜妄动刀兵。”
李治嘴角轻轻抽了抽,吐谷浑教化之策出自他手,如今被人拾以牙慧,却与自己的心意南辕北辙,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适才请战的官员立即有人针锋相对,出班的却是具体实施移民策略的户部侍郎韩瑗,“宇文右丞之言,韩某略有疑义,吐谷浑诸部所以积极习我汉家礼仪,乃是朝廷许诸部首领以重利,又有国子监学子远赴蛮夷之地,授之以礼仪,加之重兵驻守,方能有此成效。吐蕃互市历时数年,商人逐利,唯有宇文右丞所言,教习汉语之事,反之,为便沟通,习吐蕃语者倒有不少,恕某直言,右丞所言之策,未免徒有其表。”
下品官员中顿时传来一阵私语。皇帝在御座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众人的争议,贞观朝的朝会这样的争辩很常见,也不乏辨才极佳的下品官员因此而受到皇帝的青睐,从此平步青云,因此氛围热络,一众高居相位的大佬同样一言不发,默契地开放舞台,是以朝廷能始终保持活力,而非死气沉沉。
主和派的官员数量较少,却以文官居多,均是能言善辩,一时间引经据典,精彩纷呈,不多时竟是占到了上风。一众大佬老神在在,善于揣度圣心的如房玄龄、长孙无忌等俱都心里有数,知道此战不可避免。而耿直如魏征,主和派的领头羊,便不免有些判断失误,甚至生出挺身而出一锤定音的念头,此念头一发不可收拾,魏征竟是一时忽略了房玄龄隐晦的眼神,就要出班。
“启禀父皇,儿臣有本奏”李治终于忍不住出班道。李世民挥手应允,眉间隐隐有不悦之色,他让李治参加朝会,只是想让他旁听,积累参政经验,一直以来李治也确实是这么做的,没想到今天竟然贸然出班了,没了往日的恬淡。
“昔武德之时,社稷伊始,战事初定,百废待兴,几可谓无可乘之马,无可战之兵,无可食之饷,无可用之刃,奈何刀锋入骨,不得不战,東突厥颉利可汗乘虚而入,十数万控弦之士,兵锋直指长安,圣天子匹马赴渭水,拒敌于一川之外,而后君臣携手,将士用命,万姓同心,卧薪尝胆数载,而后马踏天山,毕奇功于一役,方有我大唐赫赫威名,此实乃倾举国之力也。而今我大唐盛世煌煌,北地有战马数十万,南国粮饷充裕,斗米不过十数钱,四方拥兵百万,良将千员,远七千里之外,有跳梁小丑,蔑视天子之召,行两面三刀之勾当,以西突厥为靠,阻我属国入朝纳贡觐见天子,如此时刻,庙堂之上,竟有避战之兆,悲夫!忘战必危也!非惧战而不胜,惧人心涣散也。犹记战火纷飞时,弱冠书生亦有血性,提三尺锋,斩万酋首,国仇家恨加于身,矢志不渝也;犹记山河飘摇时,茹素衣麻亦可上马袭千里,非求富贵,矢志报国也。匹夫如此,况乎我煌煌大唐?华夏儿女多血性,不惧血溅五步,四海九州当同心,有志致远。”
李治的话仿佛在沸腾的油锅里倒入了一碗冷水,刹时点燃了在场所有人心中的热血,是啊,往昔那些激情燃烧的岁月,是那么难忘,举国同心,一致对外,那可不是说说而已,而是每个人的行事准则,庞大的国家机器被有效的运作起来,迸发出了可怕的能量,東突厥、吐谷浑,大唐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被一颗颗拔除,臣服于大唐铁蹄下,瑟瑟发抖,而今天,大唐怎么了?大唐迷失方向了?人心散了?不!大唐还有血性在!
就连一直反战的议谏大夫魏征,此时也没有站出来,再以伤民之由驳斥李治,因为,有血性的不止是朝中群臣,更有大明宫外千千万万的军民,他们愿为圣天子抛头颅洒热血,他们要用手中的刀斩下敢于蔑视圣天子、蔑视大唐的跳梁小丑的脑袋。
“好!”天子此刻同样壮怀激烈,不由得从御座上站起来。战灭吐谷浑以来,由于种种原因,大唐在战略上一直居于收缩地位,这也是历朝开国之后惯常的休养生息之道,但上至自己,下至百姓的精神面貌,反而不如往昔了,朝臣开始变得市侩而精明,将士们操演也不如以往昂扬了,今天才找到问题的关键,对,血性,“好一个华夏儿女多血性,众卿家对出兵之事,可犹有异议?”说话间一股沛然霸气透体而出,一天策府旧将均是激动不已,他们那个霸气凌然的天策上将宝刀未老,犹能上马持刀!
“臣等愿往高昌上马杀敌!”
“臣等恭请陛下下旨出兵!”
文武百官不同阵营终于在此刻达成共识。
“好,七日后,发兵高昌。”言罢目光扫视众臣一圈“众卿以为,此番出兵,当以何人为帅?”
李治随同其余众人一起站起,便默然静立,统帅之人是三巨头眼中的功劳簿,口边肉,自己若要同往战场,本来就是分蛋糕的恶人,如果再在统帅之事上发言,吃相难免太难看,引得三家敌视,便得不偿失了。
有长孙无忌坐镇,太子党准备最为充分,身为国舅爷,从李渊起兵伊始便追随李世民南征北战,与天策府一系将相均有不错关系,虽不能把他们简单划为太子党,但太子党手中的牌无疑比魏王、吴王好的多。英国公李勣身为并州都督府长史,名义上是李治的属官,事实上李勣在任并州十数年,李治见他的机会都屈指可数,更不用说招揽麾下为己用。
便有东宫六率朗将李玄策出班奏道:“启奏陛下,英国公用兵入神,战功无算,入主并州以来,麾下铁骑北破突厥,西战吐谷浑,所向披靡,臣以为若有英国公领兵,必将旗开得胜。”
魏王党以中下层官员居多,却也不乏一锤定音的狠角色,贞观十三年门下侍中王珪病故后接旗的,是门下省副长官黄门侍郎,听上去似乎分量不大够,事实上黄门侍郎是皇帝身旁的高级秘书,与褚遂良的起居郎有所不同,拥有进言的职能,分量很重,另外刘洎此僚历史上很快成了门下侍中,要知道此职在贞观十二年杨师道改任中书令后一直空缺长达四年之久。
“启奏陛下,臣以为不妥,英国公坐镇并州,并州乃龙兴之地,又东接幽州,北接关内,实乃枢纽之地,此番西征,虽非国战,然突厥新降,去岁北地天寒甚剧,牧民多有冻死,臣以为,英国公坐镇河东,可保万无一失。”说话的是刘洎,所说的话可谓包藏祸心,却又不无道理,東突厥降唐以来,于心不甘的部落首领私下里没少使小动作,再则贞观十三十四年的冬季都格外绵长,关内寒尸遍野也是事实。魏王党没有拿得出手的军中将领,但三足鼎立,太子势大,联吴抗之是必然选择,即便肥肉不能捞到碗里,也不能落到太子碗中不是?
“启禀皇上,臣以为侍郎所言极是,再则贞观十年以来,卫国公致仕,大唐之军神远离庙堂,算来立国二十又二年矣,众将星皆垂垂然老矣,今西征之战事虽不可等闲视之,然国力婚后,大义凌然,臣以为实乃练将之良机,如此可使营中活水,潺潺涓涓。”出班的是大理寺少卿辛茂将,其父辛肇乃是前隋皇室近臣,唐以来随同一众遗老,青睐炀帝外孙吴王李恪。
御座上的皇帝闻及此言,微不可查点头,确实是眼光独到。有争议是好事,但悬而不绝,只知攻讦就不是他想要的了,目光移向历来不偏不倚的房玄龄,后者自然有这点默契,却又不想轻易得罪三王中任何一党,于是出班道:“兵部商议此事久矣,陛下何不问问候尚书?”
皇帝果然将目光转向兵部尚书侯君集,行军大总管之职,本来就该兵部推荐,只不过此次出兵决议乃是当堂决定,于是忽略了历来的流程,但是兵部也不能没有准备,而且侯君集此人暂时还未向任何一边靠拢,所以房乔之言很合皇帝的心意。而朝中长孙无忌、岑文本均是意味深长的瞥了一眼侯君集。
“启禀陛下,贞观十三年以来,兵部确实对此战推演无数,是以敢于妄言,于高昌之了解,朝中无人能出臣之右。”侯君集此人素来恃才傲物,但身居兵部尚书之职,此言说出,又不得不承认其尽职尽责,“二来,臣此前随卫公征讨吐谷浑,沙漠行军颇受其教。至于辛少卿所虑之事,臣如今不过不惑之年,不敢比肩卫公花甲挂帅,亦有志为陛下再被甲十五年,臣自荐西征,望陛下恩准。”
“哈哈哈,有候卿坐镇兵部,朕可高枕矣。便由君集为交河道行军大总管,出征高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