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醉笑三千场,不诉离殇
冷若安望了一眼渐黑的天色,庭院里红绸高挂,嫏嬛的婚期就在今晚。庭院里的仆从忙乱但不失规矩。一切都已做备妥当。他也是一身禇红的锦服,他是帝君钦点的傧相,由他护送嫏嬛进汉阳。他面前汉阳那边遣人送来的软绸轿辇。朱漆金花的轿辇骨架上高挂着十丈红绸,据说这是帝君亲赐的。夜风时有时无的吹拂着轿辇上的红绸,他身后的朱门被女侍打开,扶出了妆毕的嫏嬛。嫏嬛鲜少穿对襟长衫,这件朱红的喜服衬的她皮肤白皙。高高挽起的发髻上珠翠琳琅,若她在深闺中成长,说不定也是位才色双绝的佳人。
冷若安笑着上前为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流苏发簪:‘郡主,就由臣送你出城吧。’一名紫衣的女侍端着一粒丹丸跪在了他的面前:‘帝君钦赐郡主的丹丸,请郡主服下。’
冷若安摆了摆手,让她退下,可嫏嬛却拦下了女侍:‘帝君钦赐的丹丸我怎能辜负帝君的好意?’她伸出白皙的手拿起了那粒丹丸,将它含在了口里。她手上的珠玔早被女侍一一卸下,只是她手上的一枚苇草的指环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将女侍递来的绣有青凤的红绸覆在了她的头上,扶她走上了轿辇。放下那十丈软红,将她与他们之间隔绝。他跨上高头大马,领着一众陪嫁的侍女彩礼向盛平城外走去。嫏嬛坐在轿辇里隔着朦胧的红绸看着她未知的前路,看着身形模糊的冷若安。
车马出了盛平城就是一片荒郊,他们还要经过渭水上的大青石桥才将嫏嬛交与前来迎亲的宋停云。盛平的城郊本该是荒凉的,但一列列红烛在行道两旁燃烧,明黄的火焰肆意跳跃着。冷若安的马打了一个响鼻,他轻轻勒了一下缰绳向后看一眼队伍:‘大家小心一点,别出了什么差错。’
掌灯执彩的仆从都加紧了脚步,离渭水不远了。嫏嬛坐在轿辇里,她能预感到四周喜庆的氛围里有些一种隐晦的味道。她刚想伸手敲击轿辇提醒冷若安。但她指间传来的麻木让她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她被人下了药,现在才明白是有些迟了吧。她惊恐的看着不远的青石桥,她有预感那里不会是什么好地方。
一行人向渭水走去,礼乐的声音传遍了整个盛平的郊外,任凭是谁都知道今日是幽郢联姻的日子。按照礼制,只有冷若安和轿夫上青石桥,在桥上他要与宋停云换马易轿。青石桥上的苇草都让人给拔了,桥边的红烛流着烛泪,一切都是那样美丽。可这些在嫏嬛的眼里都不是什么好兆头,她明知道有危险却又无能为力。
青石桥上,冷若安示意仆从奉宝止步,骏马走上了青石桥。八名轿夫也随后登上了那座青石桥。岸边的仆从静立在下等候着命令,桥身太高,他们无法看见桥上的情况。冷若安走到了青石桥的中心,示意轿夫放下轿辇退下青石桥。桥边燃的正旺的红烛‘啪’的一声响,烛花一弱随即有恢复了正常。桥上只有他与嫏嬛两个人。他拍着手中的檀木折扇,静静的等着宋停云的到来。
对面一个红色的身影拾阶而上,宋停云到了。身穿朱红锦衣的宋停云走到冷若安面前冲他行了一个礼:‘谢过冷城主了。’
冷若安微微颔首:‘督军,我就送到这里了。’锦衣华服的宋停云抿嘴一笑:‘多谢。’宋停云越过了冷若安正欲伸手将嫏嬛扶出来易轿,一支冷箭从桥边一株枝繁叶茂的老树上射入轿辇内发出一声钝响。宋停云惊异的回头看着桥边的那株老树。
龙威蔓延开来将桥上桥下隔绝,桥下的对于丝毫不知桥上的情形。冷若安慌忙的跑过来想掀开红纱查看嫏嬛的伤情,却被宋停云伸手阻拦。冷若安有些愤恨的看着宋停云:‘你是不是打算执行帝君的诏令了?’冷若安将袖中的黄绸诏令摔在了宋停云的脸上。一贯跋扈的宋停云却并未发怒:‘你难道没感觉到周围的龙威吗?现在将她带出来就是送她去死!’
龙威的压迫着实让人难受,嫏嬛在轿辇里不能动弹半分,她的手臂上那支冷箭没入肉中。这座桥上绝对不止他们三人,肯定有帝君级的人物驾临。她看着纱帐外的两个模糊的身影却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
宋停云将他腰上的佩剑向桥边的树上扔去,一个黑色的影子轻轻的闪了出来。长相平平的女子却身着玄甲冷漠的站在那里开口:‘今日,嫏嬛是不能离开这座桥的。’她的话语毫无狠利却让人发寒。
宋停云冷冷一笑:‘她的命由不得你来决定吧。’话音未落他收回佩剑充了上去与她兵刀相见。刀剑相击的铮鸣声让冷若安不敢离开嫏嬛的轿辇半步,此刻也只有他能保护她了。其实他早就知道今夜定然不会轻易度过,青石板上的那纸诏令就是嫏嬛的索命书。宋停云与风语的剑术不分上下正厮杀着,桥上突然显现出一个白色的身影。
纯白刺金的帝服,指间闪耀的龙魂让冷若安倒吸了一口凉气:‘徵国帝君。’南天宇的右手一挥,一道戾气就将冷若安的衣服划开了一道口子,锦衣下鲜血淋漓。南天宇冷漠的开口:‘退下,本尊杀人何人敢阻?’冷若安一个踉跄差点跌下了石桥,依靠在桥栏上动弹不得。宋停云见状想过来阻拦却被风语牵制的不能分神。
南天宇站在轿辇前骨节分明的手伸到帷幔前:‘别怪我,谁让你背负了这么多。’龙魂的光芒转盛,凌厉的煞气幻化成刀剑向轿辇斩去,嫏嬛难逃一死。瘫坐在桥边的冷若安见状不顾一切的飞身至前,硬生生接下了所有的煞气,他的身躯上有些地方都露出了森森白骨。他只是一个文臣,方才的不顾一切确实是尽了他的极限,他彻底倒下了,倒在青石上,一口气提不上来,咳出了一滩黑血。
血的颜色与腥味让嫏嬛心急不已,她尝试挣脱束缚,终于她的手指可以微微弯曲了。宋停云回头看了一眼嫏嬛的轿辇,一个分心让风语乘机划伤了左肩。他不再与风语纠缠,站到了南天宇的身前:‘她不该死!你杀了我也无妨!何必为难她!’
南天宇笑出了声:‘你想的也太过简单了,她身上背负的不是你能想象的。’南天宇的指间微微一动宋停云就被甩出了一丈。他的掌间再度凝聚成戾气向嫏嬛斩去。终究他还是难逃一死,此刻宋停云方才明白嫏嬛初见时的那句话是何意。
纯白的戾气掀起了红纱,轿辇被撕扯成了碎片。南天宇到是十分疑惑:‘人竟然在我眼皮底下消失了?’身穿红色嫁衣的嫏嬛破纱而出,站在了宋停云的身侧:‘你走。’她镇定的走到南天宇面前:‘郢国的延世是我所不能阻止的,杀了我就不要再殃及无辜了。’她闭上了眼睛,等待他的裁决。南天宇再一次抬起了手,只是他还没下手就被人打断。
一个红色的身影走上了青石桥,龙威显然是她发出来的,她指间闪耀的龙魂就是最好的证明。宋停云自然是认得她的,就是她害他在海祭上出了差错,尽管她用红纱遮住了脸他还是认出了她,因为她太特别了。
那女子一开口声音坚毅:‘帝君何苦要伤她得性命,延世不由她决定。’南天宇的手并没有落下,嫏嬛的镇定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宋停云一个箭步冲上去将嫏嬛反在他身后:‘我的结发之妻,在我的有生之年不能被人欺辱。’他左肩上的伤口随他的呼吸起伏,鲜血浸透了他的锦衣。在两位帝君级的人物连诀的情况下他毫无胜算,但他还是那样义无反顾。
‘我幽国的地界上何时两位大驾光临,小王倒有失远迎了。’低沉的声音飘来,玄黑帝服的慕容长情拾阶而上,轮廓分明的脸上喜怒全然无法让人知晓,但他指间的龙魂却泛着少有的红光。
见慕容长情的到来,宋停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但他还是没有将剑放下,右手反而将嫏嬛抓的更紧了,他不知道慕容长情是来助他还是亲自收走他身后人的性命。
南天宇冷笑着看着慕容长情的到来:‘这座青石桥上今晚恐怕是要掀动整个芃墟啊。’南天宇的话中有话让慕容长情神色更冷峻了几分。
慕容长情看了一眼俯身桥上的冷若安:‘二位,在我的地界上伤了我的人可就不能雅谈了。’默站在桥边靖言鬼魅般的来到了他的面前,将她遮面的红纱取下,她绝色的容颜在夜风了熠熠生辉:‘我靖氏一族的血债于你来说还不及吧。’她厉声的质问让慕容长情一顿,他最后还是开了口:‘幽国与曦罗,徵国的兵戎相见至少不是在今晚,二位想做什么我慕容长情奉陪到底。’语气里的决然让旁边的宋停云都为之一顿。南天宇看向慕容长情:‘徵国奉陪。’他白色的身影消失在了夜空里。
靖言邪魅的笑容里没有任何迟疑:‘到时必定让你尝尝曦罗的亡灵鬼噬。’红色的身影自慕容长情面前消失。
慕容长情回头看了一眼宋停云,神色里是无尽的失望。他的身形也消失在了青石桥上。龙威渐渐淡去,一切又恢复了原样,只是桥上已难以接受。宋停云见所有人都消失了才松了一口气。他的脚一软跌坐在青石桥上。他左肩的血已经止不住了,方才的硬撑让他现在虚弱不已。嫏嬛的眼眶已经红了,她还是看见了倒在一旁的冷若安,他身上大片都是森然的白骨,已气绝多时。嫏嬛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她与冷若安并非初识。若不是帝君的一纸诏令她现在或许就是他的夫人了吧。冷若安早已僵硬的手里仍握着一把折断的檀木扇,画布上是她的随笔丹青。
嫏嬛积压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了,她坐在冷若安的身侧,双手发疯似的想为他合上双眼,泪水滑落。宋停云明白嫏嬛此刻的无力感,他方欲说些什么却猛然失去了意识。他的身躯从石阶上滑落,嫏嬛闻声一把将他拉起。他血流不止却仍旧对她笑着,既心酸又释然。
他将脸侧在她的耳畔,声音时断时续:‘与君醉笑三千场,不诉离殇。’嫏嬛的悲号已经不能让他醒过来了,他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仿佛说着什么。嫏嬛听见了,他在说:‘那顶青玉冠是碧妍送我的。’
当她想伸手抓住什么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靖言坐在桥边的那株古树上,枝叶繁茂的树干将她遮住。她的双眼直视桥上痛哭的红色身影。方才她是打算杀掉嫏嬛的,但嫏嬛冲出轿辇的那一刻让她想起了自己。当时的自己也是这样任人宰割,在攸颉死后心智混乱……所以她收了手,放了嫏嬛。
她知道今夜芃墟相安千年的格局算是打破了,千年前的故事又将重演了。她等待了千年的夙愿也将于此。她回过头伸手拍了一下身旁一袭青衣的人:‘程彦平你能不能不要每天把自己弄成这个鬼样子?’她身旁的程彦平一耸肩,他不在乎这个样子见人,他也不想用幻术将自己弄得风度翩翩。他看着桥上的嫏嬛,一直没有说过一句话。靖言有些察觉到他的沉默,问道:‘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对嫏嬛有些不公平?’程彦平折下一片树叶:‘她身上背负的太多了,这是她逃不开的。’他手中的树叶化作尘粉,从他指间流逝。程彦平松开手掌,最后的尘粉都从他手中掉落。
‘不论是否知晓各自的命运,宿命的轮回已经开启,我们都在劫难逃。’程彦平摸了摸他花白的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