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
汉阳城郊的破落酒馆
暮阳夕下,店家准备打烊了。草轩的西北角那对男女早已醉成一团,迟迟不欲离去。店家走到他们的桌前,轻轻扣了扣桌面。那对客人出手到是十分阔绰,衣着光鲜,店家对他们倒还是毕恭毕敬。
嫏嬛抬起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白皙的脖颈上密密匝匝的珠玉项圈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她丢了一摞钱币给店家示意他不要催促,店家也很识相的退回了柜台后面。
暮日的余晖在他白玉般的脸庞上跳跃,束发的青玉冠松散,几绺长发兀自垂落着……嫏嬛看着宋停云的模样却并未发笑。她漆黑的瞳孔里映着他最无防备的样子,垂头扫了一眼满地散落的酒壶,她释然一笑:‘果然再精明的人也逃不过美酒。’朦胧间她似乎听到过他的只言片语,但仔细回忆却头痛不已难以记起。
她伸出手替他挽着乌发,仔细的为他扶正玉冠束发。他的手突然扼住了她的手腕:‘碧妍,对不起……’她嘴角的笑意渐凉,猛然挣脱了他的手,素手上的珠串叮铃作响。她抛下了醉酒的他,独自离开。躲在柜台后面的店家疑惑的看着她的离去,西北角的那位公子仍在昏睡,趴在木桌上的酒污里。
夜色渐凉,酒馆里也添了烛火。店家抱了一床薄被轻轻盖在了他的身上,原本一动不动的身躯动了起来。宋停云眯着眼睛打量着小酒馆里的场景,一把抓过店家问道:‘方才我身旁的女子,店家可知道她的去向?’店家被他一抓,吓得魂不附体,缓了好一会才平静了下来。坐在宋停云的对面侃侃而谈:‘方才哪位是公子的夫人吧,不知为何她先行离去了……’宋停云打断了店家的话语:‘店家,她不是我的夫人。’他的脸上一脸严肃。
店家笑着向他摆手:‘公子取笑了,老朽过了这么久,是不是夫妻我还看不出来吗?哪有不相识的女子为陌生人束发的?’
宋停云疑惑的摸了摸他的发髻,温润的玉冠整齐的将他的乌发束着。他有些停滞,呆坐了良久后在木桌上放了一摞钱币,匆匆离去。
汉阳郡的夜里并不没落,处处华灯高照,行走在声色犬马的街道上,宋停云有些冷意,让他对城郊破落酒馆里的温暖有些许留恋。一句路随意,良久他才站到了督军府的石阶前。他一口饮尽他临走时带的酒,醉醺醺的推开了督军府的朱门。
胡乱的躺在他的床榻上,他云锦的衣袍上酒渍斑驳。他将头上的青玉冠一把撤下,向床外掷去。青玉冠撞在玄石的底面上,脆响一声后碎成了数片。他俊美的脸上有无尽的烦意,辗转难眠。
雕花窗格外,满身珠翠的女子听到那声玉碎,闭上了眼睛,她深吸了一口气决然转身离去,鬼魅般的消失。
床榻上辗转难眠的宋停云听见了珠玉碰撞的脆响,猛然挣开了双眼,却又摇摇头,合眼欲眠。
盛平都城,城主的宅院前冷若安正在屋檐下看着雨挂檐头。青衣锦袍的身躯站在高挂的灯笼下,周身沐了一层光辉。轻抚这手中的紫檀折扇,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终于那个满身宝珠华衣的女子从雨中走进了宅院。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她的脸上也全是雨水。冷若安看着她的样子:‘来人,替郡主梳洗。’应声而出的仆人捧着干洁的罗衫与珠串,她却摆摆手阻止了她们。她径直走进了她的住所,关上了朱红的雕花门。
冷若安看她进去后,让女史在门外侯着。他轻摇折扇,缓步向他的理事房走去,他对嫏嬛的照顾也没有几天了。深闺里,嫏嬛跌坐在地上。她颤抖的手使手腕上的珠串叮铃作响。不知怎么的,她的心里突然恐惧了起来,她的周围有王者散发的龙威,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拼尽力气她拔下了发髻上的发簪,猛地扎向自己的手臂。
猩红的血顺着她的手臂落下,痛楚让她暂时从龙威中挣脱。她并没有惊慌,慢慢爬到玉榻上,扯下锦幛上的一阙锦布草草将手上的伤口封住。脸上的红潮仍未消退,她一一取下了珠玔,不顾身上湿透的锦服,蜷缩在玉榻上,裹着单薄湿透的锦服。被雨水润透的青丝贴着她的脸颊,她的双瞳变得有些黯淡,她伸手掷出一枚玉珠将殿中的长明烛击断,一切隐于黑暗。
悠长的木廊上,冷若安临时改变了主意。坐在木廊上嗅着雨中花木的残香,细细打量着他手中的折扇。紫檀的扇骨,宣纸上的山水渺远,落款字迹清秀。闻说冷若安字画双绝,但此扇不算他的佳品,他却异常珍惜。
雨夜里的宅院静得出奇,石檐上的水滴偶尔会溅上他的青衣锦袍,他却悠然的吟诵着某句诗句,不为所动。
不知道天是怎么破晓的,嫏嬛起身开了朱门,看了一眼门外的宅院。青衣背对着她坐在木廊的扶栏上:‘郡主,昨夜有否受凉?’嫏嬛将最后一根发簪插入她的发髻,对他施了一个礼:‘蒙城主照顾,嫏嬛无妨。’冷若安仍没有回过身来:‘郡主无妨,小生也能答复帝君的委任了。’嫏嬛走出朱门将门掩上,沿着木廊游走,满身珠玔玉饰,明眸皓齿,锦衣飘摇而去。冷若安将手中的折扇一收,从木廊的扶栏上起身,理了理他的衣袍。他的方才坐过的地方有一道诏令,昨夜丑时急送。幽郢两国的联姻颇受帝君的关注,细致的准备让他有些繁忙。仙溪郡主下榻,他的小城忙碌了起来。
他将黄绸的诏令塞进衣袖,拍了拍手上的紫檀扇。他正欲离去,他的老管家就将他叫住,递给他一张朱红的封贴:‘城主,宋家的礼单到了,老奴方才交由郡主过目,她只说再加一顶青玉冠,不知城主意下如何?’
冷若安接过封贴过目:‘这青玉冠也不是贵重之物,督军府也不会介怀,照原样添了青玉冠送去督军府。’
管家接过他回递的封贴退了下去。
宋停云醒来时,盛平的信使早已在他卧房外等候。他吩咐信使但进无妨。信使向他念着双方协定的娉礼。他自己漫不经心的系着云锦的叠花玉带。‘青花刻丝如意一双,锦玉一对……’宋停云连眉都没皱一下,此次是幽郢联姻,他的家财富甲一方这些都不算什么。信使接着念:‘青玉蟠龙绕珠冠……’
宋停云系腰带的手一抖,险些将腰上的玉坠滑落。这青玉冠对他倒不是不能拿出手的东西,只是……他侧身一瞥他床榻旁的那堆青玉冠碎片,脑袋里想炸开了锅一样。
晌午渐近,宋停云的青雉马快速的穿过汉阳街井的坊道,匆匆向城郊奔去。破落酒馆的酒招被风吹的皱起,酒馆里的人不是很多,空旷而寂静。
西北角的素衣女子正斟着酒,无喜无忧。宋停云坐到了她的对面。嫏嬛将酒递给他,漆黑的瞳孔里看着他以绢丝束的发:‘督军今日到时雅兴,摒弃了珠玉到是清逸。’
宋停云将酒一饮而尽。少有的严肃:‘那青玉冠被我摔了。’他放下青瓷,坐直身子神色漠然的看着嫏嬛。嫏嬛自饮自酌:‘我想回郢国去。’她的唇在青瓷上留下了淡淡的印记,她此刻的模样与平日里气度轩昂的样子相去甚远。
宋停云有些惊讶的看着她:‘我决定的事是不会反悔的,你是我宋停云的夫人,无人可以更更改的。’
嫏嬛却起身离开了酒桌,自顾自的往外走。宋停云突然伸手抓住了她,将她带出了破落的酒馆。店家刚在他们的桌子上放下小菜,见他们离去正欲阻拦但见桌上那摞钱币会心一笑。
宋停云紧抓着嫏嬛的手,带她上了青雉马,双脚一夹马肚。青雉马闪电一般的冲了出去,绝尘生烟。
嫏嬛用力将他的手甩开,想闪身下马,宋停云双手一把揽住了她的腰:‘别动,从青雉马上摔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跟我去一个地方。’
青雉马停下来的时候到了汉阳城郊的玉颜河上。一座孤桥横跨渭水。斑驳的青石桥上野草肆意生长。宋停云一跃下马,牵着马走到了桥边。他不顾青石的脏渍一屁股坐在了上面:‘这里是盛平与汉阳的交界,你我成亲之日会从这里过去。’嫏嬛闪身从马上跃下:‘’这里不像是人烟稀少的地方,这桥就那么高大。‘’
宋停云折了一支他身旁的苇草,漫不经心的摆弄着:‘这里曾经是我与碧妍相识的地方,那时她还是这里农户的女儿。’嫏嬛往他身侧一坐:‘其实你我不相识就是最好的。我们各自会有自己的归宿。’嫏嬛看着青石桥旁那株参天的老树,枝繁叶茂的样子让她悦目。
宋停云一笑:‘可我要娶的人是你,也只能是你。’他只说了短短的一句话,低头继续摆弄他手中的苇草。
嫏嬛有些怒了:‘宋停云,我们都不是幼童了,我们有各自的子民要守护,何必苦苦纠缠?’她几乎生硬的言辞让旁边的宋停云微微一怔。
宋停云抓过她的手,将一枚苇草编制的指环戴在了她的手上:‘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们也许比现在更贴近彼此,但即使我是幽国的督将你是郢国的郡主,我也想许你终身白发的约定。’
嫏嬛没有想到他一直在弄的东西变成了指环,她抬头看了看他,他俊美的脸是严肃的。一改往日的嬉笑,风拂过他的束发绢带,乌发轻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