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九月为始月的又一年已过,我们装作恍然不知。知道了,又何妨?把一切都放在未来的人,一定是一个房子。时时活在过去的人会将喜剧看作悲剧。追逐现在严守漏钟的人在赛场在欢呼声中陶醉。在坐椅上静止,我感觉到三种气息。一种来自易轩,一种来自乔,一种来自我。我的气息来自于她们对我的反馈,毫无气息。大家同为人类,她们的感觉是正常的合理的,我的感觉也如此,在隐约嗅到另一种超出三人周围的气息时,听到脚步从促的声响。乔的脸色当即暗了,易轩的反应和我一样,不以为会遇到什么异常。看到那些脚步声的主人后,我意识到易轩仅是在表达同学间固有的客观的礼貌与尊重。
“又在开家庭会议。”
“没有‘又’。和你们没有关系。”
来者其一坐到另一个位置上,另个人依在旁边,气质超然出众。两人一坐一立,相依偎,画面甚是唯美。举止表情之间协调如齿针。让外人羡慕,甚至嫉妒,属正常。我理解乔的情绪。大英雄与大美人的风花雪月,历来为人称赞和模仿。我有幸睹此景,我实感此生不虚。欣赏别人,也是一种快乐与修养。我欣赏这两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值得欣赏的人很多,能被认识的不多。有什么理由要去拒绝呢?欣赏人如欣赏风景,让人心情愉悦。如果带有不良情绪去欣赏,不如侧面看向别处,不必浪费感情而多此一举。可能只有我如此看待。对面的两位女生站在另一条战线上,一是敌对,意识中立。我孤立成单,面对那位投来轻蔑一瞥的陌生女子,有一种想要去害怕的想法。被她倚靠的男生像被风折断腰的暮年将军,倚在椅背上,在半空中挥舞着两只手,颇有指点江山的气势。两个人从神到形都很相配。招人羡慕乃至嫉妒,应该不使人惊讶。世界很精彩,其中之一的原因是有这些本身精彩的人。
“我能看看那本书吗?”
简爱,跟随我已久,在页角上抹了许多倦意。如果有人愿意接受,我乐意将其奉送,给其一个好的归宿。在议题艰难而人心愤然的会议上,娓娓道来的效果抵不去众人的沉默。有没有人甘当天将至大任,言简意赅,骇人听闻,从而将原本并不清晰的议题丢到其回收再利用的备忘录里?让那些只有好奇心没有责任心的人去关心吧。我应该不是一个目的论者,所以很少去使用“等”,也因为许多没有结局的结局的故事情节而时时留恋于消失后的空白里,大有不枉此生的追求。过程吸引我,但是我不以为过程的重要性审美价值重于全部。这是对于过程的过高评估。当过程只有过程本身的可怜定义时,过程就是过程,不内敛,也不夸张,我喜欢。如果改变了,我尊重。
“我一个外人,不应该被如此随便地对待吧?”
“等你们。”
贸然参加陌生人的班晚会,不妥。被邀参加,依然不妥。如果是观众,我愿意发挥自己的特长,静止。呐喊,喊号,吆喝,我不适合。做为一名在幕后坚持身居并习惯幕后工作的普通人员,在公众欢闹的场合,我想我会尴尬。曾有人问过我最尴尬的事情是什么,我回答,当别人发现我尴尬时。贵为男生,我容易害羞。应该看向哪里,应该做什么的问题和潜伏的致病病毒一样,一经刺激就会暴露无遗。看向虚空,什么也不做,或者做应该做的程序内的事情。人生因此获得曙光。这是我的一种向往。当五个人变为三个人时,虚无之境并没有因此弱化。相反,那种浓烈的气息越来越清晰,割伤嗅觉,然后隐约消散。一颗生长在南方的玫瑰被移植在寒冷的北方,会是一副怎样的画面?惨烈?美艳?或者仅在叹息之余,就将人置于死境。在看与听之外,闻一闻,那里是否芳醇已哀?本应骄傲,其实平淡。不知为什么,对于那位憔悴犹美的陌生女子,我动了怜悯之心,以及厌烦和不解。第一次见面的缘故?我不了解,别人呢?
“今天晚上我们班开晚会,你来吗?”
“这是第二份相同的邀请。我很为难。”
“好好考虑。让别人领先一步。你不怪我们吧?”
“易轩,你的意见是什么?”
“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他是我们班的非官方领袖,绝对的活跃者。依我看,他希望每一个人都不会缺席。”
“这和我有关系吗?”
“智商低的榜样。领教!”
“乔,我不会跳舞。”
“我们需要人肉布景。放心,我们会善待你的。”
“我们那里的人都很热情的。”
“是啊。那两个人是谁?”
“一个是酒鬼,一是女巫。你不会想要认识这两个人吧?”
“人生苦短。乔,你的偏见太深。”
“许多人都这样说。不要只针对我。”
“我去。”
不想去,也得去。为了易轩是集体成员之一的地位和荣誉,我舍眼陪君子。君子不言,驷马难留。因为距离远,舞台上的灯光难易杀伤我的视眼神经。灯光在头顶上肆意播洒,音响试试震动在崩溃的边缘,人与鬼难分难舍。身临仙境,六神无主。这给我带来的情绪波动之大,不亚于即将发帖时,网络突然掉线。我希望届时的班晚会上,我能够表现得坚强。
班级专用自习室里的桌椅被摆放在墙壁边上。气球和彩带悬挂在半空和门窗上。黑色的,绿色的,无色的,带泡沫的,无泡沫的,排成一列,列在大后方。我后方找了一个座位。必要时,充当一下后请人员,填补一下我之角色的空白。在人们将外面的黑暗迎进室内之际,一到二秒钟的间隔,炫光与舞曲分别在头顶和身后炸开,分不清是青春还是身体,都在燃烧。战火在蔓延,我在逃避。看向半空,眼花缭乱,脑袋眩晕。看向地面,移动的光斑泡沫,被众人的舞步踩破有冒出。看向人群,只有一个印象,我们都是地球人。人与人之间的细微差异在镁光灯的闪烁下丧失殆尽。一些人已经跃入舞池,一些人跃跃欲试,一些人另有安慰,一些人无动于衷。我属于哪一个行列?看不清易轩的表情。乔在对她说什么?乔已经站起身,贮备随歌曲而去。我准备离开阵地,走过去,告诉易轩,她可以。她在犹豫,又仿佛早已习惯。乔的执着和她的安而不安正在变成对于我的考验。我能给她什么呢?我担心未走到她旁边,就已壮烈牺牲。
“同学,喝啤酒吗?”
今晚的核心人物将两瓶啤酒放在桌子上。
“好啊。”
一瓶过后,我认为他是一个容易丧失理智的人。因为心情不好不坏,加上我的胃容量高深,他表示遇到对手了。
“这样喝下去,会垮的。”
“不过,这样的时候不多。我本想喝到淋漓尽兴。不过,你知道,几个人在一起,年轻化程度又这么高,一定要有人提醒。酒精这玩意儿很危险。“
他唤来那位正在寻找新的舞伴的陌生女子。不,陌生女孩。
“这是我女朋友,安美。”
“很完美。”
我说完,这两人笑了。他拿起随手不停颤抖的酒瓶,不可控制地闹笑。
“你说得太对了。我就曾提议她改名完美。”
“这位,怎么称呼?”
“这是我刚刚认识的酒友。对了,你叫什么?”
“麦金。”
他自谦“老九”。为示平民化,他更喜欢“阿九”这一称谓。
“到你的节目了,”几个人向这里喊来。
“安美,这人太幽默了。你好好陪陪他。”
他一起身,扭动的动作连带几个瓶子翻倒在桌面上,洒了一片白色泡沫。也该停止了。有什么方法能够让心脏永不衰竭吗?休息。唱几首歌,让忘乎所以的神经有所以然。他一曲高歌,挣来满堂喝彩。据说,他的歌声曾为他们在一次年度秋末晚会上赢得了数不清的额外的赞誉和向往中的追寻者。舞台上有许多人竞展歌喉。其中有一位在演唱上毫无个人特色又极无个性的突破展示的小姑娘唱了一首被她安静化了的《昨日重现》。我忘不了这一情节。天空下着雨,她在云的后面向发现她的人透露那么一点淡漠阳光。易轩曾问我那时的她是不是特别丑。人们在歌声中沉睡,我暗光掩埋的一角感动而想跑到后台拥抱她,请求她在离开大礼堂时带走我。我没有这般勇气,只有好好感受,希望这不是唯一的第一次印象。
肾上腺的爆炸时间过去,新的传统的荷尔蒙标准舞步踩着圆滑的节奏煽然促行。不排除两种物质的混合效应。
“你不自在。”
“头疼。”
“你需要一点刻意的冷静。”
“我很冷静,就是胃难受。”
这位有了名字安美的女孩塞给我一个小小的白色塑质瓶。
“它可以做到。在你感到厌恶时,它能让你回归平常心的状态。”
“你卖药?”
“这是个人收藏。不计代价。”
“谢谢。”
“你想不想,要不要,”
想来突然却又像在跟随镜头的转换,从不绝对的静止到相对的勾肩搭背,安美已将失去自主能力的麦金领入舞者的世界。
“你不会跳舞?”
“我会跳兔子舞。”
“没有人教过你吗?”
“我身边没有这样的人才。”
“是吗?我可以不相信吗?”
她向另一边看去。乔正在抱着一个发色黄绿色的男生跳舞,置浮华于眼外,似乎在对我们坏笑,意味深刻。那些突然变得多余的热情应该撒向哪里?如果那位在花坛帮助改造我本乃花痴之盲目的易轩是守护寂静人间的羞涩女神。现在她在众外的意外惊呼声里化身成为天生大方的女王。我需要重新定义印象中的舞者。喧闹的音乐音响与她的身影极不相衬。她自如若无,却是高贵。她可以做得更好,如果她愿意。舞伴阿九将自己闪开,和周围的众人一起为她欢呼。我意识到易轩是今晚的主角。因为她,类似的舞会不再类似以往。从潜在的存在到复出的震撼,我相信,如果她缺席或者不离席去融入本为己生的这炫彩世界,将是众人的空白遗憾。这对于我是一项空白。安美继续用她的甜腻至心颤骨酥的声音拌合我感受到的震撼,对于一个沉寂了很久的人,谁也不知道,这时的她是高兴还是哀怨。我想靠近她,拥有她,亲吻她,在她将拥有的骄傲与荣光带给这个世界时。易轩,你在想象什么?这个不懂舞蹈的人的那个人是一个舞技精湛舞姿高贵的曾经女王。
安美,你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为我的笨拙抱歉。她已推开我,徘徊在另一个与她可以相映成趣的男生怀抱前。如果易轩愿意告诉我如何适应这种突然降临的尴尬和一直存在的尴尬,我将有更多的信心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当一名正在感动中的观众。易轩天生高贵。我想告诉她,在第一次见到她时。安静的她不喜欢我这样说她。她说她在意我给她的印象。如果我说了,距离将不是问题。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可以说一点的。”
“我害怕我以说话,你会不喜欢我。”
易轩说,我听。或者两个人都不说话。我们不是没有共同语言,是因为我们相信,这并不影响彼此的喜欢程度,甚至可以因此潜移默化,共筑人生。
“给我一瓶水,麦金。”
“你那里没有吗?”
“我说的没有错吧?好像,你比平时更呆了。”
“乔,你是因为跳舞才留短发的吗?”
“不是啊。再说,也不短啊。头发的长短和淑女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
乔拿走我的那瓶水,一副不当别人是外人的模样。我与别人的距离是一天两天的学习就能消除的。我天生适合当观众。没有观众,这些在灯光舞乱浓影的人会不会寂寞?成为一名寂寞高手,不是那么容易的。人人都在华尔兹。征服华尔兹的人又在哪里修练。安美在乔的眼里不经修练就已是女巫。是乔的智慧独具,还是安美的魅力出众?我还没有从更多的人那里得到安美是女巫的消息。这是不是先入为主,误导感受?我感受到的是,安美是不是女巫不足以形容她。她比女巫更为神秘。关于阿九是酒鬼的传闻,我希望这不会加深我对于交友不慎这一世俗成语的理解。我的人生阅历还是肤浅。我同时希望乔的见解不会被我打上误人子弟的标签。
没有人在误人子弟。如果失败,至多是庸人自扰。那些口齿不利的人可以在刻意营造的氛围里获得轻松而受到众人的欢迎。音乐课老师曾评价我五音不准,在最后一刻以含蓄的方式即借第二或第三者的口吻劝我舍己捧全大局。练百日,终究被放弃,在大合唱剧目被挪到舞台上时。形拙之人,不宜登大雅之堂。其实我对于那些为众人表演节目的人在后台是怎样训练的,我是好奇心多于参与热情。我也开始认识到另一种不同于过去对于人生的理解。在幼稚时种下理想的种子,也许是极不合乎自然规律的。随着对于自己的认识越多,那些过去辉煌的豪迈壮语在现在看来有了壮烈的颜色。塑形期还未结束。我有必要给自己认识自己的多多机会。当灯光消失,桌面上列起蜡烛的队伍,一团团燃烧的星星突然冒出时,我激动。这是一次梦想集结。不用计较大多,只是激动的人愿不愿意迎合这种让人激动的对唱游戏。男生一边,女生在对面,以踢球的方式将某一歌联接到最后一首歌,然后再重新开始。乐此不疲。火花落满地面。流行,怀旧,前卫,古典,现代,含混不清的,清晰可识的,以始末一致的逻辑顺序编程成一条条火线。男生抛给女生,女生还以难堪。当对面哪一位女生将最长的一条火线丢给我时,我怀念起哪些沉默中度过的时光。以水代酒,我喝了一瓶水。作为熄灭火线的惩罚,我愿意将它当作奖励,而在眩晕时拥有一份清醒。在清醒的意识激活眩晕的神经时,我已经穿过层层楼梯,来到楼外,看楼外夜色朦胧,月影妩媚,不忍啐吐。
“你这么敏感?太夸张了吧。”
“胃比心灵脆弱。”
“麦金,你应该告诉我。”
“没想到,现实比想像残酷。反应剧烈了。我还可以坚持。”
“反应?什么反应?”
“你们女孩子将来生小孩子时也是这种情况。正常,不要紧。”
“切!”
我高估了身体对于闪光灯的免疫能力,低估了胃的反刍情绪。如果下一次,如果有下一次,我一定会好好保护好耳朵和眼睛。我尊重,但不一定要亲身力行。谁说喜欢的对面试厌恶?我可以中立。现在中立立场被一次呕吐奠定了坚实基础。
乔说她不想收拾战场。易轩的态度和我的胃联系在一起,坚持离开。就这样离开,我不放心。那些未燃尽的蜡烛将去往何方?灯光亮了,那些反应迟钝的人将如何安抚迟到而空悬了的美好情感?那些投向年轻的怀疑目光是不是在烛火的熏染下变得温和了?我只是不习惯。也许会习惯。如果习惯很难,天性本是如此,是因不使闪光也能精彩十分,又或者,只有假装不存在。我的胃不是我的。易轩,你不必为它担心。它只能让我更加坚定改变自我的决心。靠近你,就像你不说一句话也能打动我的心脏。在即将塌陷时,被你唤醒。
听去,楼上的欢闹犹在。乔看了一眼我的杰作,然后从容告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易轩和我同时变成突然聪明了的路人,向更远的地方跑去,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从女王的座位上飘落到凡间。她会有什么样感受?她不说,我一定不会说出,在我遇到你时,是否也在等待被发现和被等待?还是不曾预知?这么一个昨天还是迷失的人喜欢上了你,却没有勇气将所有送给你?你可曾也在这样想?为了易轩,开始跳舞吧。
“其实我不喜欢跳舞。”
“你跳得很好。所有人都在看你跳舞。”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喜欢跳舞了。和你在一起,我会忘记这些。”
“你有跳舞成为舞蹈家的天赋。”
“是吗?我不这样想。你不是说有一天你会成为辩论家吗?”
“没有观众,还浪费口水。那是别人的想法,不是我的梦想。”
“我当一次你的观众。你说。”
“成全你。坐好了,带着小孩的抱紧孩子,听力敏锐的调低音量,好动的多动的看好坐椅。关于丑小鸭化身天鹅的传说,不应只是传说。当她掠过水面时,我拣到一支羽毛,象征着她的美貌。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告诉你,她在哪里。”
“‘在你旁边’。你可以换一个新的故事。“
“成为一名有耐心的观众,也是至关重要的。易轩,你做到了。祝贺你。“
“我应该说什么?我忘记台词了。“
“易轩说,‘你又落选最佳编剧了’。“
辩论家,澄清是非,或者混淆是否,埋没是非,制造新的是非。而我,不明是非,有时是是非不分。至于编剧,这是易轩的创意。她认为,这样就可以将是非丢到一旁,不必在意情感色彩的选择上浪费情绪。在世界性的粮食危机蔓延到这里之前,我们都要做好珍惜口水的准备。其中之一,心跳的过快或过缓都将不利于情绪的收放。让心跳平稳的方法之一是,打开暖水瓶,洗脸烫脚,保证状态良好的睡眠。
口袋里有东西。安美的神秘赠品。凡是参加她和她男朋友主导的晚会的外来客人都会收到赠品,是吗?我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我不愿将它看得太神秘。因为特别,所以神秘。如果不特别而普通,它可以不关于神秘。瓶子的外面没有什么标识。里面装的是一些白色的西药片剂。我需要冷静,特别时刻的特别冷静。勿需尝服,仅观摩,可致绝对冷静。冷静太多,睡意因此少了许多。安美不担心因此而破坏了初识者对于她的第一次的完美的印象吗?或许,有此,完美?我不失眠,也不想亢奋。睡眠第一。这是诱惑,挑逗,引导?易轩她们还没有收到准备参加药剂师考试的通知。安美已经在实验室制造新的产品,名曰冷静。试管里的液体沸腾,她冷静注视,不惧冷静时的想入非非。我不想入非非。也许这不是冷静。往时短暂的夜被丢到了周围皆是漫天边际的荒漠。燥热,要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