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里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无论如何要想办法见到皇帝，这是唯一的生路。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忠心，都是以为万乘之尊才是最高主宰。他不相信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故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也不相信至高无上的天子不在乎他兔子急了变成不惜乱咬一通的疯狗。他的手里握着两个重大的秘密，一个关系到本朝的立足根基，一个关系到两宫之间的恩怨。要是把他逼到绝路，大不了一拍两散鱼死网破。但此刻他的心里最多的还是后悔，对自己所作所为的悔恨像毒蛇一样嗫心噬骨。他痛恨自己头脑发昏无端端卷入这场塌天大祸。更恨的是自己不该不长眼睛，没有看清谁才是靠得住的主子。其实做什么都没有关系，有关系的是跟对人。当年一起拥立新君的功臣们都没有好下场，只有韩匡嗣那老狗抱对了大腿，如今得以独享他们这些被踩进泥里的同伙用性命换来的胜利果实，青云直上尽享荣华。
一路咬牙切齿地胡思乱想，等到从青布围起来的大车上下来时，却发现已经来到夷离毕院的牢房。别说见皇帝，连权摄北枢密使韩匡嗣也没有见到就被扔进一间破帐篷里，像狗一样用锁链拴在固定帐篷的铁勾上。他声嘶力竭地大声叫喊，要见皇上见北枢密可是无人理睬，狱卒们都拿他当做疯子。牢房里只有一堆稻草，吃的东西就是让人饿不死的几块干饼和刷锅水一样又脏又稀的清汤。女里小时候穷得没有衣服穿时也吃得比这好些。
在他被无人理睬逼得快要发疯的时候，终于有人来带他离开那座污浊得快要憋死人的小帐篷。抬眼看见天空和太阳，还没有来得及多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就被拖着来到夷离毕院的公堂。一个黑脸胖子穿着官服坐在公案后面。女里抬眼一看，是认识的知夷离毕事萧行。不但认识，他们还是同部族的老乡。此人从小死了爹，家里穷得吃不上饭，靠给人放羊谋生。后来听说在一个机缘下认识了皇后乳母的干儿子，拜在那人膝下认了干爹，得以姓了萧。不久便被举荐为官。原来是夷离毕院的微末小官，由于心狠手辣，办事得力，这些年飞黄腾达。据说在他手下没有办不了的案子，不消几堂就能让犯人服服贴贴，供罪画押。他的左右两边两张桌子后面坐着两个陪审的官员，女里都不认识。斜下里一张小木桌后面坐着个青衣书办，拿了只笔正在准备做记录。按照规定，这里每个人说的每一句话都要记录下来，所有的人签字画押后呈报到上面，作为定案的依据。大堂两侧站了两排衙役，一个个手持齐眉高的水火棍，身高体壮面目凶恶。
两个衙役押着女里来到审官面前，朝膝盖后面猛踢一脚，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扑倒在地，再拎着胳膊向上一拉，人就乖乖地跪在地上了。他身上的官服早都被剥下，现在是一个罪犯身份，下跪受审是应有的待遇。两个衙役紧贴在身边按着肩膀，让他无法动弹。
“女里，你知罪吗？”萧行一拍惊堂木，沉着脸问道。声音不高但是阴森森的令人感到冰冷彻骨。
“女里忠心耿耿，尽职公事，不知有罪。”女里抬起头梗着脖子大声道。
“好口硬。朝廷不会冤枉好人也不会放过坏蛋。从你的衙门库房和家里搜出私藏的甲胄五百副，是什么罪，你应该知道。”
女里吓了一跳，私藏甲胄是有，可是哪里有那么多。要是能弄到这么多，他早就可以隐退山林了。明明就是栽赃，可是这又何苦，女里心里冷笑。私藏一副甲胄也可以是死罪，一百副和五百副有什么区别。
“老子是有几副甲胄，哪个武将没有？”女里道。
“一两副也就罢了，你藏了五百副，想做什么？”
“知事是说本人想要谋反吧。女里对皇上和朝廷忠心耿耿，天地可知，圣心最清。我只求见皇上一面，皇上当面说我有罪，我什么都认。否则就是打死，我也不会承认这些扯蛋的鬼话。”女里大字不识几个，但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话是懂得的。辩解毫无意义，他只抱着这一线希望。
萧行一听心里还挺高兴，他就怕这家伙狗急跳墙胡说八道，在场这么多人，虽然都不敢传出去，可是只要让他们都听见，就是办事不够漂亮，没准上面就不会痛快。现在看来犯人心存侥幸，还不想撕破脸皮。只要这样想，暂时就好办。他阴笑道：
“你的话，本官会如实上报，可是皇上能不能见你，我就不知道了。私藏甲胄人证物证俱在，你抵赖不了。这是十恶不赦的死罪。可是你的罪过还不至于此。要不是这次抄家，都不知道你还要欺瞒朝廷多久。你这个逆贼胆大包天，竟然与人勾结杀害朝廷重臣。这个罪，你认是不认？”
女里的脑袋嗡地一下好像炸开了，这是说萧思温的那个案子！原来如此，栽赃私藏甲胄只是个引子，真正的陷阱原来在这里。他再蠢也不可能留下做这件事的证据，而且压根就没有什么证据。他和高勋谋划时全都是心领神会口耳相对，天知地知没有第三个人听见。怎么可能会有证据查抄出来。女里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一想就明白，有了杀死萧思温的证据，他必死无疑，但他的死只是个药引子，真正的目标定是那个在铜州苟延残喘的高勋。多半就是为了将那个王八蛋置于死才会有人不怕麻烦地做出这一连串的事。他抬起头瞪大了眼睛，不禁有些好奇地问：
“你们有什么证据？”
“什么证据你自己不知道吗？你和同谋的信件。”萧行冷哼一声拿起一张纸扬了扬。
“哈哈哈，好不要脸！本人根本不会写信。”
“你不会写难道别人就不会写给你吗？用不着抵赖，你要是痛痛快快承认，也免得皮肉受苦。”
“****娘的王八蛋，陷害忠良！好，你要我承认，我就一五一十都说出来，只怕你****娘的不敢听！穆宗怎么死的，萧思温怎么死的，你想知道吗？皇上！您真的要我都说出来吗？皇上！您就是这样对待忠臣吗？……”女里突然歇斯底里大叫起来。
主审官一下慌了，犯人要狗急跳墙了，他朝着衙役大喝：
“疯了，这个人疯了，还不掌嘴!”
领头的衙役戴着皮手套走过来，使出全身力气“啪、啪”两个嘴巴下去，喊声戛然而止。一口血从犯人嘴里喷出来，还带着两颗白森森的牙齿。
“这种顽劣之徒是不会轻易认罪的，下去再接着细细审问。今天就到此为止。”
萧行站起来说道。衙役们上来将昏过去的女里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
两天之后，皇帝退朝到偏殿休息，皇后正等在这里。
“皇上对夷离毕院的报告准备如何批复呢？”萧燕燕问道。案件牵涉到父王被害，她完全有理由关切，甚至是盯住不放。
皇帝刚刚在朝堂上接到夷离毕院呈上的女里画押的口供。在其中女里承认私藏了五百甲胄，准备有朝一日聚众谋反。之所以想要谋反，是害怕和高勋合谋杀害丞相萧思温的事情败露。从他的府邸里不但搜出了甲胄，还有高勋写给他的策划杀死萧思温的信件。画了押的口供、人证物证齐全，夷离毕院拟判最重的刑：女里和高勋本人凌迟处死，九族之内亲属全部籍没为奴，所有家产抄没入官。
皇帝看了之后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为高勋、女里感到痛惜，想到他们的功劳和忠心，内疚自己到底做了兔死狗烹的无情无义之君。但更重要的是，他突然间惊愕地发现这件惊天大案中自己没有一点介入掌控的余地，完完全全被架空了。在全部事情都定局之后才给了他这样一个奏报，这哪里是请示，明明就是一个通告！在女里刚刚被人举报私藏铠甲被抓起来的时候，韩匡嗣曾经向他报告过。可是当时已经进行了查抄并且有了证据，让他无话可说。而且不但查到铠甲还搜出了高勋写给女里策划杀害萧思温的信。他明明知道信是栽赃，却也还是说不出话来。一切都做得干净利落天衣无缝。他蓦然发现，几乎所有大权在握的臣僚们，包括韩匡嗣这个他最信任的待之如心腹肱骨的老臣也不再和自己一条心了。他们现在效忠的是皇后而不是自己这个皇帝。自己已经是一个傀儡了吗？
萧燕燕的精明强干杀伐决断他早就知道，而且一直自愧不如。所以他和群臣前朝议政之后往往还要向皇后咨询复议，共同做出决断。他甚至让皇后在懿旨中称朕，让她控制的宫闱司扩大权限。是他自己心甘情愿地将权力给了皇后，亲手扶持她插足朝政。他一直认为皇后是在替他这个皇帝分忧解难，可是没想到不知不觉就被人当成了木偶。现在的皇后已经不是贤内助，而是真皇帝。这都是自己造成的。架空皇帝原来也很简单，能让手握关键权力的大臣们听话就可以旋转乾坤。现在掌管北枢密院的韩匡嗣、控制南京的韩德让是皇后的亲家，南院大王耶律斜轸是后族的女婿，统驭北漠的是萧胡辇，坐镇西南的是皇后的妹夫耶律喜隐，还有很多不一定有血缘关系却争相投效的聪明人，其他大臣也大多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他这个皇帝还能做什么呢！
刚才在朝会上，看着手捧奏章的韩匡嗣，耶律贤恨恨地瞪着这个老奴，眼睛里冒着火。看见他躲闪的目光，耶律贤心里生出一个报复的念头。他要驳回这个奏章，另外派人重审。即使不能免除女里私藏铠甲之罪，也要将那封高勋的信证明为作伪。把这一干弄权枉法目无君上的逆臣贼子们好好惩治一番。不是为了给高勋和女里留条活路，而是为了证明自己并不是一个供桌上的牌位。
可是现在见了等在这里紧盯不放的皇后，看着她那张人面桃花的俏脸和身怀六甲的肚子，刚才的想法忽然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他想到，推翻这个案子可就是一场腥风血雨的大战。要和皇后翻脸，逼所有的大臣重新选择站队。赢不赢得了且不说，即使真的赢了，狠狠惩治了那些胆敢藐视皇权的墙头草，从此以后乾纲独断大权独揽，自己就真的承受得了繁巨政务的压力，就真的会喜欢那样的生活吗？再说，高勋和女里不死，惊天的秘密随时都有可能泄露，他们在流放生活的绝望中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要想让他们永远闭嘴，也许这次的处置才是最好的办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