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想怎样批就怎样批。用不着问朕，就拿朕当泥朔木雕好了。”这句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既然不想翻脸，说气话有什么用。宁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也不能像个娘们闹性子似地说酸话。耶律贤挺直腰杆，云淡风轻地说道：
“朕马上批复，全按照奏报上说的处置。”
“全照奏报？皇上不法外施恩了吗？”这下倒轮到萧燕燕吃惊了。一般来说，有司的判决总是会给最后定案的皇帝留出施恩的余地，以显示天子的宽仁厚德。
“噢，那皇后觉得应该怎么批呢？”皇帝淡淡地问道。
“毕竟是为朝廷效过力的，不如赏个全尸，赐他们自尽。皇上仁心，想必不忍心看他们最后还要受脔割之苦。”萧燕燕靠在椅子背上，一只手抚着挺起的肚子。
“皇后仁德，倒是朕没有想到。高勋世代北平王，抄没的家产定是不少，都赐给国丈家吧。也算是个补偿。”耶律贤投桃报李。
女里贪财出名，但最初一贫如洗，短短一生聚敛的财富终归有限。而高勋祖上祖父、伯父、父亲都是晋代封的北平王，在燕京一带占有连阡成陌的良田和多处庄园。靠着他在契丹做高官，幽州归入大辽，世代累积的土地财产全都完好保留下来。远非一般契丹高官可比，就连萧思温留下的家产也远远不及。
萧燕燕心里好笑，皇帝就是那种有时喜欢用肉包子打狗来发泄愤怒的人。她太了解这个做了十年夫妻的天下至尊了。知道他肯定窝了一肚子火。不过他表现得够理智。将籍没的罪人财产赏给大臣是常有的事，虽然萧燕燕觉得是笔意外之财，但她一点也不打算摆出高姿态来拒绝。皇后家也需要钱，父王刚刚得势就被谋杀，各方面的损失都无可估量，钱财更是还没有来得及捞到多少。两个弟弟都是花钱的好手，固定的田地房屋俸禄收入根本不够用，这些年一直都在不断叫穷。现在有了这笔横财，也能聊补一二了。
“那就谢陛下恩典了。”皇后笑着欠了欠身，低头表示施礼。
医巫闾山东南三百里是辽河出海的港口。这座港口不远处有一个年轻的州城叫做铜州。铜州原本是渤海国的州，位于渤海国国都龙泉府（今黑龙江省牡丹江市宁安渤海镇）南。渤海灭国东丹国建立之后，契丹人放弃了对渤海故国大片地域的控制，进行了以迁都为标志的大移民。首府南迁二千里到辽阳（今辽宁省辽阳市），在它的南边仍然建了一个新铜州。但此铜州已非彼铜州，只是一个援用了原名的侨州。像这样的州在东京道的东部还有很多。
辽河并不是直接注入东海，而是先进入一个巨大的海湾。这个海湾此时称为沧海日后被称为渤海。它在辽东半岛和胶东半岛之间，被辽国的东京道和南京道，宋国的河北路和京东路所环绕。新铜州又称广利军，它北接女真、高丽，南面隔海与宋国相对，为了防止一直不驯服的女真、高丽和宋国勾结，堵塞渡海交通的道路，朝廷在这里加派了军队，并正在加固城防。
修筑和加固城堡的工地上，大都是铜州和周围村镇的百姓在服劳役。为了按时完成工期，每天的工作都有定额，官府派监工督办。完不成定额等于白干，连饭都没得吃。虽然才是五月，每个人都干得汗流浃背，有人脱光膀子，有人连裤子也没有穿，只在下身系了条遮羞布。一些人戴着破草帽，一些人光着头。这些光着头的人大部分都是将头发梳起来用布条或类似的东西束在头顶，也有少数几个梳着几根小辫子，整个头剃的光光的，擦起汗来省了不少事。劳役是分配给十八岁到四十岁的男丁的，这里干活的大多数都是年轻力壮的汉子。
人群中有一位五十多岁须发皆白的老汉。他吃力地往箩筐里铲石子。已经用不动长把的铁铲，只能用手拿着竹制的簸箕将石子搓起来倒进箩筐。这样一直弯着腰，一会儿腰就直不起来了。装完一筐间歇的时候便用手捶着后背，半天才能缓缓直起身子。可是下一个筐子又摆在面前了。老头只好再弯下腰接着铲起来。
“喂，老头儿，去那边呆会儿吧。”今天监工的是一个年轻的小卒。他拿着鞭子走过来，握住鞭稍，用鞭杆捅了捅老汉的肩膀说道。大概他家里也有这样年纪的老父，看着有些于心不忍。他指了指旁边的一块大石头，示意老汉可以坐过去。
老汉抬起头，露出感激的目光，佝偻着身子走到石头上坐下。掏出一块黑乎乎的汗巾擦着满头满脸的汗。太阳明晃晃地灼热刺目，他两眼茫然地看着周围。过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眯着眼睛看起来。
“那是什么人，这么大年纪还来干这个。驴日的家里人都死绝了？”一个挑筐的劳工问铲土的道。
“死绝了就不用出工了。那是个流放犯。”
“看不出，是个当官的？”
“是个大官，当过宰相。”铲土的耳目灵通是个包打听。
“驴日的那可了不得！怎么落到这步田地？犯了什么罪？”
“那就不知道了。不过甭管什么罪，其实都是一回事。你别看他可怜，也许一个赦令明天又抖起来了。这种事多了。”
这个老汉正是高勋。他看着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信。信是儿子写来的，半年前写的，两个月前才收到，这是他到这里之后收到的唯一一封信。信中说他罢了官，离了婚，孩子归了浑家。现在靠打零工写字教书度日。生活过得去，身体也还好，抽空去看过没入彰愍宫为奴的老母。他最关心的老妻贺氏情况也还算好，并没有受到虐待。每天都做些缝缝补补的劳动。老奴高忠真的在附近找了房子住下，时常照顾着贺氏。儿子去看母亲就是住在他那里。彰愍宫是当今天子的宫帐。宫籍奴隶比没入瓦里为奴好多了。瓦里是契丹部族最基层的组织，没入瓦里就是给普通契丹族人甚至是贫民为奴，那就真的是要当牛做马了。还有的籍没家眷分给王公贵族，命运比瓦里略好一些，也不如宫籍。韩匡嗣一族现在还都是应天太后述律平的宫籍奴隶。宫籍人的遭遇完全取决于运气。
这封信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琢磨着里面的每一句话，猜着有多少是实话多少是宽慰。今天是他来到铜州的第二十个月。他已经在这里度过了两个春天和秋冬，正要进入第二个夏天。铜州的第一个冬天特别寒冷。虽然气温和以往的冬季捺钵不相上下，可是感觉完全不一样。过去是软车貂裘、暖炉热酒。而这里没有一丝热气，有的只是比冰天雪地还冷的叱斥责骂。好不容易熬到春天，蚊蚁虫蛇便开始肆虐。夏天会吃到发霉变质的饭和长出一身热毒。几次病倒连口水都喝不到。他能活到现在就是抱着希望，相信总有一天能和家人团聚。只要流放在漠北乌古部的宁王不死他就死不了。那个独眼王爷在这个案子中比他的罪大得多。朝廷只要不想杀宁王就不敢杀自己。皇帝也总有一天会想起他，将他召回去。凭着他的聪明才智，只要回去就能东山再起报仇雪恨。
忽然，那个监工的小卒大声叫道：
“高勋，你，下来。”
高勋猛地站起来，脑袋一阵发昏：“什么事？”
小卒上下打量他一番：“知府派人来叫你去州衙。”
高勋愣了片刻，走过去一把抓住小卒的肩头使劲摇晃，仰头大笑道：
“来了，终于来了。朝廷召我回去的诏书来了！”
“我不知道什么诏书不诏书的，你快去就是。”
在两个公人的押解下，高勋踉踉跄跄地奔到相距一里地的州府衙门。老远就见门外拴着十几匹骏马，两面回避大牌上“钦差”二字格外醒目。士兵站了两排组成通道，从门外一直排到衙门之内。高勋从旁边侧门进入，奔到院子里面。只见正堂檐下摆着桌案，正中坐着一个黑胖子。高勋一眼看去，认出是知夷离毕事萧行。他的旁边坐着知州高元。萧行的脸上挂着他惯有的阴笑，高元则是脸色铁青。高勋心头涌上一股不祥之感，要是赦令，不应该是夷离毕院的官员来宣，而应该是中使才对。他镇静心神拿出往日的气度，双手抱拳说道：
“萧知事、高知府，别来无恙。朝廷有什么旨意？”
“高勋跪下听旨。”萧行并不答复，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霍地站起身来，提高了嗓门叫道。
高勋不得不跪倒在地，他这时没有了镇定，浑身冷汗涔涔，头脑一片空白。
“高勋逆贼，鸩毒之案朕已从轻处罚，望其悔过。但禽兽之人作恶多端，现又查明于保宁二年谋杀丞相魏王，证据确凿，罪大恶极。论典当处以脔刑。天心仁厚，朕亦不忍，特赐自裁。钦此。”
高勋脑袋里面“嗡”的一声好像被闪电击中，身子一软就瘫倒下去。旁边立时上来两名士兵抓住肩膀把他架住。过了片刻，高勋回过神来，挣扎着用尽所有力气大声喊道：
“这不是皇上的旨意！皇上了解我，是你们假传圣旨！”
“假传圣旨？我们敢吗？别痴心妄想了，还不赶快领旨谢恩。没有动用极刑，这可是天大的恩典。”
“这个旨意我不领，我要入朝去见皇帝！”高勋的声音变得嘶哑。
“那是不可能的。我们只能奉旨行事。高勋，你要放聪明了，不要逼着别人动手。”还是萧行不阴不阳的声音。
高勋这时才看见，旁边有一个衙役手里捧着托盘，上面摆着一对酒壶酒杯。
“说我谋杀魏王，有什么证据！”
“高勋，我和你无冤无仇，看你可怜，让你死个明白。告诉你，这是女里供认的。你可能还不知道，今年春天女里坏了事，府中搜出兵甲五百，还有与你合谋杀害魏王的往来书信。”
高勋不再挣扎，脸上淌下两行浊泪：“欲加之罪，欲加之罪呀！没想到我高勋为大辽尽忠竭力，最后落得这样下场！我知道是谁害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最后一刻，他想到老妻和儿子，到底没有敢把耶律贤和萧绰的名字喊出来。萧行知道老家伙自己是舍不得死的，朝着一名随从使了个眼色。那人上去从壶里倒出一杯酒，掰开高勋的嘴，一下就灌了进去。高勋像被放了血待宰的鸡一样倒在地上，瞪着眼睛面孔扭曲，手撕扯着胸前衣服，大口喘着气挣扎了好一阵，直到浑身裹上厚厚一层土，七窍流出黑血，才眼睛一翻不再动弹。看得高知州扭转头去。一名早就在旁边准备好的刽子手提着行刑用的大刀，一下就将他的头砍了下来。有人等着要见这枚首级。所谓的全尸也只是一个好听的说法。而且在这个天高水远的地方，就是留下全尸也没有人来收拾。萧行将首级装进一个木盒回去复命。知府让人用席子卷了尸体扔到野地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