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皇后请放心，只要有所防备，一个西南招讨使掀不起什么风浪。殿下，臣今天来是有一件事要报告。”
“什么事？”见燕王神色庄重，燕燕挑眉问道。
“臣一直在按照皇后的旨意注意女里的举动。他这一向循规蹈矩小心谨慎，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直到最近才刚刚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是什么？”燕燕很有兴趣地睁大了眼睛，手抚凸起的小腹探身向前问道。
萧思温冤死至今已经八年多了，可是真正的凶手始终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皇后始终认定高勋和女里是罪魁祸首。但是这个案子当时被皇帝生生压了下来。让国舅萧海只萧海里顶了全部罪名，当了替死鬼。大概是为了安抚她，半年之后，皇帝还下令将流放在黄龙府的他们的小弟弟萧神睹以莫须有的罪名也处死了。他才十五岁，是国舅族这个支脉剩下的唯一男丁，从此这家人便被斩草除根。但是罪责不能顶替，萧燕燕并没有因此释怀。当她一步步在朝廷站稳脚跟握牢权力可以做到为所欲为的时候，就更加难以容忍凶手逍遥法外和作威作福。她觉得那就是对自己的藐视和挑衅。萧思温的死给萧燕燕带来的痛苦是别人难以体会的。父女之情、策立之恩不说，要是父亲没有死，她就不会这么多年一直孤身奋战，受尽委曲历尽艰难。其实以萧思温横行霸道的行事作风，如果他还活着，很可能会和同样贪恋权力的萧燕燕闹到父女反目为仇。可是人死为大，活着的人往往会对死者格外宽容，并在想像中加以美化。尤其是当对凶手恨之入骨的时候，她只会往这个方向去想。高勋终于落网了。虽然用的是其他的罪名，可是只要人在手心里，早晚能让他名正刑典。而她早就让人盯住女里，却始终没有抓住这只漏网之鱼的尾巴。契丹行宫都部署归北枢密院管，韩匡嗣刚刚调任不久此事就有了进展。这也让萧燕燕更加欣赏这位老臣的忠诚和能力。
“臣以年度考评的名义彻查了行宫都部署司的账目，原来是想看他有没有贪赃枉法，此人贪婪出名，估计不难找出破绽。没想到，发现了更重要的问题：他竟私藏了一批铠甲。”
“私藏铠甲？是说在他的库房中有着比帐上更多的数量吗？”燕燕一听就明白，行宫都部署本应该配有一定数量的甲胄，那么如果库中比帐上应有的多，就是私藏之罪。
“皇后圣明，确是如此，而且他还转移到家里一批。”
“大概有多少？”
“加起来应该有一两百副。”
“一两百副！确实吗？”萧燕燕很是惊讶。
民间私藏甲胄哪怕只有一领也是杀头的重罪。现在契丹主力军队的铠甲都是铁制的。铁甲不但是重要的军事装备，而且价值高昂。每一副都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一年全国也只能做出一两百副。每副铁甲都由一千多只页片用皮条编缀而成，单是铁就要用五十斤以上，还要耗费大量人力精工细作。一副铁甲价值几十两到上百两，比弓箭刀枪昂贵的多。甲胄无论是用于进攻还是防守都是有效的军事装备，被视为最为敏感的战具。从古至今私藏甲胄都是和谋反联系在一起的。
“确确实实。只是这种事在军队中并不少见，几乎所有的武将或多或少都会有几套帐面以外的甲胄和其他兵器，所以臣说这只能算是蛛丝马迹。”
“只要确有其事，哪怕只有一副，哪怕别人都这样做，他也跑不掉。”燕燕冷冷地说。“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臣知道轻重，并没有告诉任何人。”
“皇上还不知道吧。”韩匡嗣的话其实已经说了，燕燕还是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
“是的。”
韩匡嗣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有些愧疚。他原本是皇帝的心腹，追随皇帝的时间更久。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却变成了皇后的人，有些事甚至瞒着皇帝在做。每当想到这里心中都有一点歉然。这也许是因为他和皇后的立场更加一致。比如在对待高勋的事上，他和高勋的仇结得很深，当初为了争夺南京留守的位置两人就结下了仇。以后高勋诬陷他通敌、杀了他的亲信，这个梁子便越结越深。高勋自诩四朝老臣世代簪缨，对他的蔑视和看不起更是让他恨入骨髓。而皇帝对那个两姓叛臣恩信有加，他要是想踩死高贼就不能不站在皇后一边。这一次他帮着皇后抓住女里的把柄，其实也是为了借机将高勋彻底铲除。这条落水狗虽然已经只剩了一口气，但是只要他一天不死，就一天不能让人高枕无忧。
“好，现在对谁也不要说。”皇后赞许地点点头。“下面的事还要请燕王去做。等到证据到手，再向皇上报告。也免得让皇上为难。”
长泺的春钠钵二月底就提前结束了。迎着料峭春风，钠钵大营向东南行进，来到五百多里外的东京医巫闾山。这座方圆千里的名山山势不高，但是峰峦重重，古木参天。当年耶律倍被夺去皇位继承权被迫留在东丹国时就曾在这里隐居。他热爱山中的奇石古木清冽山泉，蛰居于此读书作画，纵马骑射，还在山顶之上修建了望海楼，将他一生收集的上万卷图书珍藏其中。他还在这里找到了红颜知己高美人。他的儿子耶律阮做了皇帝之后从中原迎回父皇的遗体。并没有将他埋葬在上京附近太祖帝的祖陵和太宗帝的怀陵，而是将他留在了这座医巫闾山间，为他建立了显陵。从此之后，闾山便成了耶律倍这一脉的家族墓地。
女里坐在刚刚搭好的衙门大帐里，听着外面官兵们忙忙碌碌地安营扎寨搬运东西。朝廷每年都有四季转徙，搬家已经成了日常工作。都部署司统领五千兵马，除了配备给将士使用保管的武器装备，还有相当数量的库存。搬家时帐篷收起来用大车拉着走，所有的库存物品也都有条不紊地装车。等到帐篷在新的驻地支好，再一项项安放回原处。习惯成自然，做起来早都如同行云流水一般顺畅。他的手下有数千将士，有足够的人手干那些体力活，他只要检查监督一下就可以了。
“都部署，东西都己经摆放清点完毕，账实相符，这是账本。”女里刚刚喝完了一杯茶，管库的军官便进来报告。
女里拿起账本走出帅帐来到库房。他是一个负责任的人，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检查军器库房，按照账本抽查实物。考核账实是否相符，保管是否得当。每逢钠钵来到新的驻地，军器装备经过一番出库入库，他更要查验一下。
他随便翻开一页，见上面写着“长弓二百”，便指着这一条对部下说道：
“开箱看看长弓。”
军官按照木箱上的记号找到位置，命士兵们抬出十只长形的箱子，将盖子打开。女里探头看向里面，伸手去数了数，每箱都有二十条差不多一人高的没有挂弦的弓背，旁边是羊筋弓弦。
“看看铠甲。”看完长弓，女里翻到另外一页，上面写着铠甲五十领。
库官指挥士兵抬出五只沉重的大木箱，打开后可见每个里面摞着十副铁甲。摆放得整整齐齐擦拭得干干净净。女里用手摩挲着它们，好像摸着心爱的战马和白花花的银子。女里以爱马出名，其实他也爱马甲和盔甲。他在家中就珍藏了上百副各类甲胄。这些珍藏来自不同渠道，有的是以报废名义得到的，有的是以旧替新换出来的，有的是和其他将领交换来的，还有的干脆是用银子通过各种渠道买的。军队将领各有生财之道，有的通过边境回易做买卖，有的吃空饷，而甲胄也是块大肥肉。只要打仗，不论是缴获敌人的还是和麾下战殁被俘士兵一起损失掉的，甲胄数量都无法精确统计。女里没有打过什么大仗缺少这条财路，可是只要有东西在别人手里，就可以买到和换到。
管库官是他的远房亲戚，靠了他才得这个肥差。这个账本便是库官手里的私库帐目，另外还有一本才是和北枢密院里的一致的公帐。这五十副铁甲在那个账上就是没有的。
女里的甲胄不单是为了收藏，更是为了买卖发财。女真、高丽、阻卜、党项包括宋国，都对契丹甲胄高价搜求。一副上好的甲胄能值上百两银子，一百副就是上万两，这是他的一大笔财产。他也曾雄心勃勃，想要建功立业光宗耀祖。成为戴翼功臣后，更是一度意气风发豪情满怀。可是自从萧思温死后差点被治罪，他便意识到了危险。特别是前年高勋因为鸩毒案获罪流放，他就更加警觉起来。他不敢再嚣张闹事，便想闷头发财。准备有一天不做官了也能做个富家翁平安终老。
“好了，都收好吧。”女里检查完毕说道。
“不好了！都部署，枢密院来人了！”一名亲信慌慌张张跑进来喊道。
“慌什么，枢密院来人有什么了不起。来干什么？”女里皱起眉头问道。
“来了好多人。把营地都包围了！”
“什么？”女里脚一软，差点瘫倒。
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见一名雄赳赳的武将在士兵的簇拥下大步走到库房前。见到女里略一拱手，便展开一张盖着玺印的文书朝他一扬，粗声说道：
“都部署，得罪了。本人奉命查抄行宫都部署衙门。还请您移步到北枢密院走一趟。”
说完大手一挥，士兵们分作两拨一拥而上。一拨围住了女里，一拨冲进库房。
“你们这是干什么？我犯了什么罪！”女里甩开抓住他的手的士兵，朝着武将喊道。
“你没见这上面写着吗？有人告你私藏铠甲，意图谋反。”武将看了他一眼，耐着性子说了一句。
“陷害！这是陷害！哪个军营没有铠甲？我有几千兵马，想要造反何必要私藏铠甲！我要见皇上！”
“这个嘛，到了枢密院你自己去说。本人只是奉命行事。”武将说完便不再理他，扭头去督办查抄了。
女里看见自己的亲兵和部下转眼间已经被夺下刀剑押到一边。营地中布满了御林军全副武装的将士。手下的兵马都乖乖地排着队从营房中走出来，顺从地在那些兵士的指挥下走到一处空地集合。他闭上眼睛仰天而叹。早知如此，就应该真的像扣在头上的罪名那样，哪怕散尽万贯家财也要将这数千兵马养成忠于自己的死士。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束手就擒，像破鞋一样被所有的人毫不犹豫地抛弃。他根本无力抵抗，只好跟着拥在身边的士兵朝营门外的一辆大车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