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辉盈溢的小小密室之中,似乎有一种令人安心的气氛在弥漫。
女孩半沸的心绪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似乎是因为,身前之人给她的印象是“太过聪明”的缘故,薇然在于方修云交谈时,反而找到了一种不同于旁人的安心感。
因为这个家伙早在他们还只是简单的施恩与报恩的关系的时候,就已经能几次三番地套出她的话来,而现在又添加了一起“共事”的联系,让他更能够掌握她身边的种种情况,所以薇然觉得,她有什么心事,大概也是瞒不过他的吧。
瞒不过,就不瞒。
方修云是个温柔的智者,他从以前到现在谋划的种种都从没有伤害到过她这个“恩人”。所以,这一次,大概也一样吧。
而她的那些百转千回、纠结又无聊的心事,或许也只有眼前之人可说了。
“……我,没怪过他。方公子和周大哥都是在令尊身边长大,或许没有体会过像我这样,没爹养的心情。一个女孩子家,是不会因为生父的战功而对他产生孺慕之情的。”
虽然难免惊讶,但方修云还是在脑海中迅速找到了这个情况所对应的话语。“原来是在下和周芝的不是,害的姑娘认为我们将您当作了箫帅的女儿,而不是您自己了吧。姑娘请放心,绝不会有这样的事情。”
说是不在意,但其实应该是在意过了之后才有的不在意吧。但他毕竟不是那位箫帅的旧部之后,只需站在姑娘的立场上就好,犯不着费力去修补这段父女关系。
“你……”薇然扑哧一笑。“你也有猜错的时候?”
“……”猜错了吗?方修云细细打量女孩的神情,小小的脸颊在荧光的衬托下像是个小仙女,又如同小妖精一般。“是在下露丑了,只是人的智慧终有穷时,在下妄自揣度姑娘心思,也只是怕姑娘不愿意坦诚以告罢了。”
方公子这样聪明,我的这些小心事,若不同你说出来,真不知道还能说给谁听?
带着些许惆怅地,薇然冲少年浅笑了一下。“其实我只是……没有想到,代价会那么大——还记得我告诉你们我要杀高揽的那一天吗?我只是被吓到了……高揽要杀我,我真的被吓到了,我不是个会等着人来害我的女人,所以才决定宁可搅进这个宫里……也要靠自己确实地保住这条性命。”
“可是后来,发现贤妃怀孕的时候,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那时候所有的计划都已经定型,只是为了让这场小产能够一举拖垮贤妃的身子,才多等了些时日。“母亲腹中的孩子最是无辜,让我间接害了贤妃或许还能做到,可是,一个小孩……可是即使是这样我也没能做什么,只是烦恼着,等来了她的小产……”
红杏的事,就像是报应一样。
“最可怕的是……”女孩的声音忽然镇定了下来,但那紧缩的瞳孔却颤抖得越发厉害。
最可怕的是,随着她诉说式的发泄,一直缠绕在心中的疙瘩,竟然已经以一种她最不愿意的方式解开了。
她理顺了自己的心意,却又恐惧于它。
就让我来听听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吧,方修云心道。少年有一种预感,女孩接下来要说的话,一定能深深地触及他的心。
“……即便是这样,我也,依然没有后悔过做这件事。这件,害死了贤妃的孩子,将要害死不知道多少人……”胡氏满门,绿紈宫上下,宫中十几位低位妃嫔,或许,还有八皇子和三公主也说不定。“的计划——因为一旦害过了别人之后,才会明白,一个计划周详、布局严谨的陷阱是有多么的无解,西太后她们,还有高揽根本就没有翻身的余地!”
“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我们占了先手的关系。我根本没有办法想象,如果是西太后她们也无声无息地布下这样的一个局给我们,张家,还有我的下场会是怎样的凄惨!所以,所以……”
所以,即使是满手血腥,也要继续走下去。
一入宫门深似海,入宫八年以后的薇然,终于深刻地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是什么?不是多年以后才发现当年的自己变了模样,而是明明唾弃着、厌恶着,却又无能为力,只能清醒地看着自己改变,亲手把自己变成一个自己曾经最讨厌的人。
“姑娘……”期待过后是震撼,震撼过后是茫然,方修云不自觉地探手摸了摸后颈。“你,我……”
真羡慕你。
“怎么了?”聪明人也有被搞蒙的时候?
“在下,就是决心报父仇的人啊。”贤妃流产的时候,他痛快地不能自已,原来这女孩却是困扰着的吗?
同样是改变,同样是“成长”,但她还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而他的是非观,早在母亲、长姐、幼妹被官兵带走的那一天,就已经轰然粉碎了吧。
“此事并非姑娘之过。”还没等薇然反应过来,方修云已经半跪了下去。“是在下丧心病狂,一心为父报仇,就连顾氏未出世的孩子都不愿放过,所以才操纵姑娘犯下如此种种……如今姑娘即已洞察,在下亦可设法将计划停止,只要姑娘的一句话。”因为害死方、周二人之父的那个案子的起因,就是为了给贤妃修寝宫啊。
总之,你洁白无瑕、毫无过错,所以就不要再自责了好吗?
“方公子是觉得,”薇然看着他黝黑的发顶,心里头好笑又熨帖。“我是那种清楚真相,还能以自欺欺人为乐的女人吗?”
清醒着痛苦,总比故作无知的幸福,更能让她感到快活。
“姑娘你……”方修云抬头看她,忍不住笑出了声来。这个丫头,已经说了两次“我是那种……的女人”的句式了吧?
配上这个矮身板儿,还有娃娃脸,真的是……很可爱啊。
“你笑什么笑!”姐姐可比你大多了!
“这个,没什么。”方修云麻溜儿地起身。“看起来姑娘只是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在下未能帮到什么,真是惭愧。”而且,还又被她教育了一次。
“不。”薇然正色,一副请教的样子“我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困惑,盼方公子能为我解答。”
“本姑娘现在……完全找不到未来的方向——难道害过了一次人,就要害一辈子人吗?活命固然重要,但……”女孩精致秀气的脸上,露出高傲的不屑神色。“也不愿意搞得太龌龊了。”
“哈哈。”这样看,也还是好可爱啊,方修云心中打趣着。
他近来信奉办一件事只需确定两个因素:开局和目的,过程并不重要。而姑娘这是……纠结于过程的“正义性”,又迷了目的?
“姑娘莫不如努力成为太子妃,当上皇后之后将后宫治理成一处温情之地?”
此话一出,两个人都呆住了。
“方公子你……开玩笑的吧?”后宫怎么可能?薇然呆了好久,才挤出一句话来。
“呃,”方修云此刻也觉得自己说话的时候肯定是没过脑子的,这种不切实际的宏愿,如果真的要去实现的话……似乎,也很有意思呢。“姑娘以为是玩笑?”
“……”是玩笑啊,听起来多么诱人的玩笑。
薇然抿紧了唇瓣,让后宫成为温情之地什么的,那是她在梦中也不敢奢望的事情啊,但是这个词出现的时候,又真的让她像个中二少女一样期盼着。
但是,她又不想做太子妃。
“做得到吗?”说出这句话的薇然也觉得自己的脑子肯定被什么不知名生物吃掉了。
“做过才知道吧。”方修云的声线忽然恢复了冷静。“姑娘可知,家父在最后那天出门之前,对我说了什么吗?我爹说:‘天下人,管天下事。’”
就是因为这句话,他才在怨恨过不屑过之后还是选择了不顾一切地复仇。
本来,边关军饷物资被扣,只是主将周伯维、老主将箫巍的事罢了,方泊不过是京里名声清贵的御史,何苦去查这种事涉皇家的危险案子?
但他去了,即使狱中冤死,拖累妻儿也去了,只因为“天下人,管天下事”。
抛开这种行为的对错不谈,方修云身为他的儿子,尽管经历了再多苦难,骨子里也继承了父亲理想主义的血脉。
“虽然不是很贴切,但在下想说的是,一件事未知成败如何之时,为何不凭着心意去做呢?”那便是他欣赏的行为了。尽管这样的做法,已经拖累了他们一家。
“……好啊。”女孩这样回答道。
如果有些命运是不可违逆,那么至少,保留她做梦的权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