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
暗潮汹涌了一整个白天的皇宫,终于略略平静了下来。
皇帝揉揉因一宿没休息好而隐隐发痛的太阳穴,从紫檀龙纹宝座上站了起来。
“皇上。”高揽忙凑上前。
“朕去御花园里走走。”
“是。”高揽应了,一边亦步亦趋地跟在皇帝的脚步之后,一边拿眼神吩咐着下面的太监们准备好出行的一应事务。
笼罩了紫宸殿一天一夜的阴云,也终于被忙乱略略驱散了开来。
夕阳下的御花园,总是格外的好看,又……安静。
皇帝漫无目的地漫步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上,缤纷灿烂若火烧的霞光为明黄色的龙袍镀上一层金光,映得他仿若神人。
因为与晚膳的时间相近,所以落日时分的御花园鲜少有人游逛,皇帝最喜欢的就是这样遗世独立的安静,就像是在污浊的泥泞中找到了一汪清泉。
路过一块奇形的大石时,至尊的天子忽然感到有些累了,便扶着高揽的手缓缓地坐了下来。
随行的内侍们忙赶上前,遮阳的遮阳,打扇的打扇,按肩的按肩。
很多年了,男人心中谓叹着。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再这么悠闲地逛着夕阳下的御花园了。
还记得小的时候,他还没有从绿紈宫扳倒东宫时,最喜欢的就是在晚膳的时候偷跑出宫,在御花园里找一个角落,静静地看着,或是等待着晚霞的来临。
然后,听着母妃派出的宫人大呼小叫着满御花园地找他,刚想要换一个地方藏起来的时候,就被父皇手下保护他的血衣卫揪出……最后被父皇臭骂一顿。
那时候,父皇真的是很宠母妃呢。
母妃也很爱他,而他也……很爱母妃。
只是没想到,最先背叛了他们一家三口的,却是父皇。
父皇专宠宁妃的行为逼疯了母妃,于是她疯了一样地报复父皇和那个夺去父皇视线的女人,她……先后杀了他们。那时候他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为了他的皇位。
现在想想,还真的不是那样的呢。
终于认识到这一点的他,也要背弃母妃了。
“如……如寄。”皇帝忽然低下了头,深深地埋进了双掌中。
皇室无父子,亦无母子,这一点他从未有这样的明白过。现在,他的家人只剩下她了。
……
鸾和宫。
“皇上驾……”寝殿门口的小宫女看到疾步走进的那道尊贵的身影时,还以为自己的眼睛花了。
而步履匆匆的皇帝却没有等宫女的通报,闪身进了殿内。
“夭夭,你回来了。”淡紫色蝴蝶绣纹的幔帐下,女人正殷殷嘱咐着什么。
“回娘娘,婢子回来了。”鸾和宫的大宫女,夭夭同样没有注意到身后的皇帝,泣不成声地答道。
眼前的帝妃,纵是面色青虚,也不减其惊世的美貌和倾国的温婉。明明蒙受不白之冤,却还是无怨无尤地躺在那里的她,正如文人骚客所盛赞的清莲一般。
亭亭净直,不蔓不枝。
怎么……就会走到了这一天呢?
“怎么了?”病榻上的贤妃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柔声问道。
几步路之遥的殿门处,皇帝也在痴痴地望着她,这个他最爱的女子。
她瘦了。昔日饱满的面颊,已经浅浅地凹陷了下去,一双漂亮的眼睛大得骇人,露在被子外的一节皓腕,仿佛一用力就能够捏碎……纵然如此,还是美。
这个女人的美,不需要浓妆淡抹,不需要云鬓花鈿,不需要华服美饰……只需要静静地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你,就够了。
“舞凰宫的宫女说,皇后娘娘还昏迷未醒,不能见婢子。”夭夭压抑悲伤,低头答道。
娘娘找皇后要说的事,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
“是了,”贤妃怔了怔,憔悴的脸上浮现一丝愧色。“皇后姐姐昨日受了那么重的伤,我还要去打扰她,真是太不应该了。”
“没有什么不应该的。”一道浑厚的男声蓦地响起,皇帝大踏步地走到了床前坐下。“爱妃有何事找皇后?”
富有四海的君王深深地望进那一双飘着江南细雨的水眸中,声音淡淡地问道。
曾几何时,他讨厌“爱”这个字,父皇为了这个东西负了母妃也放弃了他,但当眼前这个女人出现的时候,他才明白有些不可阻挡的东西,确实是不可阻挡的。
直到从小到大的最亲密的母妃也背弃他的这个时候,皇帝才知道贤妃对他究竟有着多么重要的意义。
就算是为了如寄不再遭受宁妃的命运,他也不能让胡氏姑侄再活在世上了。
“皇上?”贤妃的目光霎时凝在了男人的面庞上。“皇上,是您吗?”
一旁的夭夭早已跪地恭迎。
“是朕,”皇帝的眼中只有贤妃一人,他轻轻地执起贤妃从被子下微微抬起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脸上摩挲。“朕来看你了。”
“皇上……”贤妃忽然哭了,晶亮的泪珠沿着消瘦的面颊滚落,嗓子哑得发不出声,最后咳了起来。
她以为,她争不过他的江山,他不会再要她了。结果,他却来看她了。
“皇上。”女人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喉咙中挤出声音,像是要把掌下的男人一刀一刀刻进心里。
“别说话了。”皇帝俯身抱紧了贤妃,扭头看向地上的夭夭。“没看见娘娘已经这样了吗?还不快去请太医!”
“别……”贤妃虚弱地打断道,夭夭也只好起身为她整理被角。
“如寄!”皇帝加重了声音。“你都病成这样了,怎么可以……”
“真好啊,”贤妃渐渐止住了泪水,气息也平缓下来。“皇上,还记得妾的名字。”
昔年她与皇帝定情时,曾言欲学做那寻常人家的夫妻。是以后宫诸妃,独她私下里不自称“臣妾”,单以“妾”字诉情。
“说什么傻话呢?”皇帝哑声斥她。“朕当然记得爱妃的名字。”只是那名字寓意不好,他不大爱叫。
贤妃苍白的双唇弯出一个笑来。“那皇上,可知妾名字的来由?”
说罢不等皇帝反应,便曼声吟道:“人生忽如寄,寿非金石固。”这句诗出自古诗十九首中的《驱车上东门》,意思是人生匆促好像旅客寄宿,寿命并不像金子石头那样坚固。一般人家,哪有给自己的孩子取这样好像要早死的名字?
“如寄此生,便是身若飘萍,寿数……咳咳,难延了。”
“别说了!”皇帝愠怒地打断。“这是谁给你取的名字?朕非得治你父亲的罪不可!”
“莫……莫怪父亲……”贤妃轻喘着挣扎起来。
“好好好,”皇帝连忙安抚她。“朕不会怪你父亲,可你也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妾只是想讲一个故事。”贤妃虚弱地笑笑。“皇上愿听么?”
妾只是想讲一个故事。短短的一句话,让皇帝霎时红了眼眶。
贤妃出身书香门第,博学多才、明义知礼,曾经多少次秉烛夜谈,都是以这样的开头,向他借古喻今,来劝诫他荒唐的政事。
“咱们今日不谈……说吧,朕听着呢。”皇帝本想拒绝,却败退在那一双泪光盈盈的明眸之下。
“如寄这个名字,是妾的父亲在妾五岁时,给妾改的。那一年,父亲到江南上任,一日带着我们一家人去灵隐寺上香。”贤妃疲惫地闭了闭眼,细声讲述起来。“妾虽然自幼体弱多病……咳咳……小的时候却极为贪玩,在庙里到处奔跑,无意中撞见了一位老和尚。那位老和尚见了妾就说有缘,便给妾起了一卦……解卦时说,妾命中福寿虽薄,但荣华之盛,不可限量……”
记得那时父亲问,薄福薄寿,可有影响?老和尚便说,你一家的富贵兴旺,全托在你这个女儿身上,你若是想要十年的富贵,你女儿可活到五十以上;若是想要二十年的富贵,你女儿便活不过四十;若是想要四十年的富贵,你女儿便剩不下二十年的寿命了。唯有青灯古佛,可以活得久长……
想起这些,女人苦涩地笑了笑。“然此命格,荣华愈盛,寿数愈短,所以父亲才四处寻访高人,以求解决之法,最后给妾改了这个名字。咳……”
其实父亲疼她爱她,既不愿让她为家里去挣那劳什子富贵,又不愿让她出家,便只改了名字,盼着能抵去些许灾劫。
谁料,她还是进了宫呢?
不过,也是不悔的。
“想来,妾与陛下的缘分,是老天爷注定。有幸侍奉陛下,妾情愿少活……”
“朕说了别说了!”皇帝低喝一声,泪意在胸中翻滚。“那老和尚修为不精,胡乱批命。他在哪里?朕去给你抓来!”
“陛下……”贤妃蹭蹭皇帝的面颊。“那位大师是挂单的高人,我家再去寻他时,主持便说他已经云游离去了。这么多年,想来早已圆寂了吧。”
她今年已经二十有四,再过一年便是当年老和尚说的二十年之期。若老和尚所言为真,自己死后,皇上还能给她顾家四十年的富贵,那么想来,她的孩子们就不需要太过担心了。
“如寄你总是如此心善,”皇帝颤声抱紧了贤妃。“定会多福多寿的。别忘了,朕可是天子,老天爷哪敢不开眼,让你离开朕?”
“陛下……”贤妃轻嗔道,艰难地回搂住了身上的君王。
她想向皇后求的事,果然还是不能告诉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