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国公府。
“二弟,最近军中如何?”
“不太好。”箫巍的亲弟弟,鹰扬卫指挥使箫槐答道。“陆老将军的身子已经不好了,他的长子同我说,老将军可能就在这几年了。之所以一直拖着病体在左都督的位置上支撑,就是想等您回到后军去。”
箫巍这些年虽然被皇帝卡在亲卫,又让他“回家思过”,但箫槐早在他还在大同府打仗的时候就被他安排进了后军。鹰扬卫,正是后军都督府在京下辖的八卫之一。
“真是太辛苦陆伯伯了。”箫巍自责道。“都怪大哥没有本事,才让老将军如此……陆家对我颖国公府的恩情,真是让为兄不知道该怎么还才好。”
“大哥不必太过自责。”箫槐拍拍箫巍的肩膀,一脸诚挚地安慰道。“这是皇上针对我颖国公府,与兄长无关。若不是当年兄长只身在战场上拼杀,我颖国公府早在父亲去世时就败落了,又怎会有今天?”
二十多年前老颖国公意外战死沙场,其后后军的势力便被其它几大国公府群狼分食,亏得是当时才十四岁的箫巍毅然从学堂、校场上归家,远赴边关入伍,镇守大同府十年打退了不知多少胡族,立下赫赫战功,才将一盘散沙的后军的军心又聚了起来。
可以说,箫巍便是后军的军魂也不为过,不是因为他继承的颖国公府的爵位,而是因为”箫帅“这个名号。
只可惜……箫槐望着幼时最为崇拜,亦兄亦父的长兄,眼神闪烁了一下。再强的英雄,也有过不去的美人关。
那一年他已成家生下长子,可戍边在外兄长仍旧孤身一人,恰好趁着先帝封赏,兄长回京之际,母亲敲锣打鼓地为兄长定下了夷陵侯府嫡长女的亲事。
那阵子兄长卸甲在家,日日与张氏两姐妹出门踏青游玩,不知有多么快活。
然而好景不长,不等两家亲事准备完毕,巴蜀便传来乱民造反的消息。先帝生怕蜀郡王趁着平叛的功夫壮大自身军力,慌忙便派出了当时京中战功最为彪炳,年纪最轻的兄长前往蜀中。
这一去,就是被蜀郡王最宠爱的幺女,他如今的大嫂,温晴郡主一见钟情。
温晴央着她父王上书,请求皇帝赐婚,纵使他那原定的大嫂是先帝张皇后的亲侄女,又哪抵得过蜀中十万雄兵?
哥哥便这样娶了那温晴,从此英雄气短,再也绕不开那些****的纠缠。
甚至还为了张氏的那个女儿,被皇帝勒令回家一“思过”便是多年!
这哪里还是他曾经最崇拜的哥哥?
“那些过去的功绩,还有什么好提?”箫巍自嘲一笑,他当年将周伯维留在大同,是想让他混个爵位再回来,谁知却……他早就不配当这个后军的主心骨了。“陆伯伯病重之事,想来是瞒不住的,现在都有些什么人生出了异动?”
“京中几卫还好。”箫槐答道,他自己如今已是鹰扬卫的指挥使了。“就是地方上……大同一线的消息,近来已不怎么能传到弟弟手中了。”
“怎会如此……”箫巍皱眉。“你收不到消息,连都督府陆伯伯那里也是这样吗?”
“似乎也是。”箫槐摇头,他早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卫国公麾下那群走狗,根本不跟我们后军的兄弟一条心。”
“……”箫巍捏紧了拳头,又颓然松开。
察觉到了又如何,莫非还能拿他们怎么样不成?
“老爷老爷!”两兄弟正相顾沉默,管家忽然从院外闯入。
“大呼小叫的,何事如此慌张?”
“大老爷,二老爷,府外有天使驾临,言宫中,有……有旨意!”
“什么?”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颖国公有女箫氏,秀出名门、兰心蕙性……特晋为后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以嘉其教女有方!”
“臣箫巍……”男人的声音破碎颤抖,双手却坚定地举起。“领旨谢恩。”
怎么可能?被嬷嬷抱在怀中跪于一群人后方的箫毓然,双眼蓦地睁大。
前世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箫帅请起,”传旨太监媚笑道。“有了这道旨意,贵府也算是雨过天晴,万里长空了啊。”
笑话,没见高干爹眼看就要因为箫姑娘的一句话倒大霉了吗?等干爹倒了,他们这些儿孙的命还不是箫姑娘几个字儿的事儿?
不趁着这个机会讨好她在宫外的家人,更待何时?
“末将多谢公公……”箫巍张口,欲客套几句。其实他和宫中宦官集团的关系,因为多年前的威胁事件,一直不怎么和睦,对于眼前太监的突然示好和圣旨上奇奇怪怪的内容,也是十分好奇。
皇帝要升他的官,为什么夸的都是他的女儿?
“大帅真是,莫要折杀奴婢了。”未等箫巍一句话说完,传旨太监便急急打断了他。
太监很清楚,箫巍就是个出了名不会应酬的武夫,想要讨好他,还是等太夫人等人出来圆场子吧。
“巍儿,你还愣在这儿做什么?”颖国公太夫人终于反应了过来,扶着丫鬟的手起身就凑了上来。“还不快请这位公公进府里喝杯茶?”
“哦哦,”箫巍连忙点头。“母亲说得是,公公没有急事的话,还请入府喝杯茶再走。”
什么叫做“没有急事”啊?传旨太监暗暗腹诽。这不是摆明了把人往外推吗?
“那咱家就叨饶了。”若不是为了曲线讨好挽湘宫里的那位,咱家才不进你这个府门呢!
“娘……”箫槐刚从圣旨的震惊中回神,浑浑噩噩地起身,便见母亲和大哥一左一右拥簇着传旨的太监,转身进了大门。他伸出手去,却什么也没有抓到。
原来,大哥还是颖国公府的骄傲。
永远都是。
……
“你说,老爷忽然升了这个官儿,是好事还是坏事呢?”绣房中,温晴郡主怔怔出神。
“当然是好事儿了!”丫鬟笑道。“老爷有了正经差事,就不会天天在书房里喝酒,怀念那位了不是?说不定,老爷重回了军中,发现他需要咱们王府的助力,又会重新对夫人好起来了呢?”
“呵,”温晴惨笑一声。“本郡主……居然也沦落到,要靠娘家来固宠的地步了么?”明明她当年爱上那个战场上的英雄时,不是这样期待的啊。
“婢子不是这个意思,”丫鬟慌忙否认道。“婢子的意思是,得先让老爷亲近夫人,老爷才能明白夫人好不是?”
“好?我有什么好……”温晴抬手,抚上平坦的小腹。“之前也以为,他是明白了我的好,才会……可实际上呢?他箫巍根本就是拿我当作一个生嫡子的工具罢了!”
说罢,便放下绣棚,趴在桌子上呜呜痛哭了起来。
“夫人……”丫鬟无力地劝道。
打从去年夫人生下小少爷之后,老爷就再也没见过夫人一面了。可也不能就因为这样,就对小少爷不管不顾啊。
“娘,娘亲……”望着伏案痛哭的母亲,一旁炕上玩耍的箫毓然终于忍不住发出了稚嫩的童音。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她上辈子来到这个家之后,最常见到的就是母亲这般,说起父亲便痛哭的场景。
母亲绵绵不尽的泪水,一点一滴地浇灌起她心中对于名叫箫巍的,那个父亲的恨意。即便是长大后她通过一系列手段,分去了那男人落在箫薇然身上的视线,这份戒备都一直都没有放下过。
只可恨,当上皇后后诸般完美的生活,逐渐迷花了她的双眼,竟让她以为箫巍会是和她,和母亲一心的!
以至于,让那个男人最后做出造反的举动,毁了她的一切。
娘亲啊,您可知,就是因为您自小就怨恨弟弟的缘故,箫俨祺那小子……竟然会和爹一起,毁了他的亲姐姐呢?
“毓然,”泪眼朦胧的温晴郡主忙抬起头来。“娘的毓然……”她顾不得抹泪,快步走到炕边,抱起箫毓然便轻声哄了起来。
“弟,弟弟……”
“不说那个孩子了,啊。”温晴郡主待女儿温柔,提起儿子时却无比地冷漠。“他只是你爹爹想要的,箫家的继承人而已,毓然别去管他,陪着娘一个人好吗?”
“……”娘亲啊,箫毓然心中叹息。但此时箫俨祺还小,现下最重要的,是箫巍为什么会提前回到后军的事。“爹,爹为什么升官?”她已经三岁,说些长句子也不算稀奇了。
要知道,为了让哀太子刘宸顺利地在今年被废,这三年来她可是牢牢循着前世的轨迹,什么都没干啊。
“哼,”温晴郡主冷哼一声,神色瞬间冷了下去。“说是什么,‘教女有方’……我呸!箫薇然是东太后教的,关他箫巍什么事?左不过就是宫里那些人斗来斗去,让你爹得了好处罢了。”
这官升的,还不一定是福非祸呢。
“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宫里啊……”温晴郡主好似想到什么,转头问向丫鬟。“我记得今早有个什么传言,传得沸沸扬扬的?”
“是的夫人,”丫鬟忙应道。“好像是贤妃娘娘在西太后宫里打碎了玉司,现在绿紈宫都封宫了,几十位妃嫔都在里头不让出来呢。”
“什么?”
什么!
箫毓然心里悚然一惊。西太后用玉司来陷害东太后和皇后,不是隆安九年,哀太子被废之后吗?
她记得那件被时人称之为“碎玉案”的事件,最终牵连至夷陵侯府满门抄斩啊?
也是因为那件事,箫薇然才回府,箫巍也才会……
可这一世是怎么回事,她什么都没做,西太后就提前发难了?皇帝为了稳住对夷陵侯府深怀歉疚的箫巍,所以特意升了他的官?
这可不像是隆安帝的性子啊。
“你确定,你听说到的是这样……这样的事吗?”温晴郡主大惊失色,急急追问道。
“婢子确定。”丫鬟笃定地点了点头。“京里头都已经传开了。”
“那,哥哥那边怎么说?”蜀郡王世子在京城有一套为了探望妹妹而买下的宅邸,房子里面住的就是蜀郡王府在宫中和京里安插的眼线,大部分时间都交由嫁在京里的温晴郡主管辖。
“那边说……”丫鬟警惕地张望了一下左右。“贤妃娘娘除了打碎玉司之外,似乎还小产了,现在鸾和宫不许出入,皇上似乎要让她禁足思过呢。还有皇后,好像也不能从舞凰宫里出来的样子,发生了什么事就不知道了。”
“希望是张皇后和顾贤妃被皇上厌弃了吧,”温晴郡主轻叹一声。“张氏姑侄都不喜我,也就只有西太后娘娘,还是支持我做这个颖国公夫人了。”
早知道嫁到京城后的日子,会过得如此艰难,她当年是否不应该,强抢了别人的未婚夫?
而此刻箫毓然的心思,却全被“贤妃小产了”的几个字吸引了过去,沉浸在深深的震惊中不可自拔。
照这个时间来算,贤妃这时候怀上的,应该是上辈子的十一皇子,明德太子刘煌才是。
前世的隆安九年,贤妃因为怀胎的时候受了惊吓,身体一直没有养好,导致生产时难产,生下一个死去的男婴之后便受不了打击,力竭而亡。
无法接受爱妃和爱子同一天死去的隆安帝深受打击,坚持要追封一出生便夭亡的刘煌为“明德太子”,贤妃为“敬惠娴皇后”。她听说,那时东太后还为此和隆安帝大吵一架,埋下了后来张家满门抄斩的隐患。
说到隆安帝,箫毓然想,他或许是真的很爱敬惠娴皇后顾氏。所以即便是在顾氏去世后的日子,也只专宠于处处模仿顾氏的朱惠妃。
记得她刚嫁给刘章的时候,朱慧妃所生的十皇子,睿王刘衍还是太子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但后来,朱氏曾经在顾氏饮食中下药使她难产,以及暗中下手害死八皇子,后来被追封为“昭德太子”的刘思齐的真相被揭发,皇帝这才赐死了朱慧妃,并将朱家也满门抄斩。
刘衍自此出局。
不过……这一世顾氏这么早就小产了,估计惠妃还没来得及下药吧,那么扳倒刘衍的手段,就少了一个呢。
忆起过往,箫毓然忍不住思绪翩飞。
是啊,这隆安年间,还有二十多年,属于她的舞台还在后面。
那将是一个动荡的年代,血腥的年代,一个对外战争频频失利,对内千里无鸡鸣,兄弟几个却只想着赈灾的银子该怎么分配的年代。也是,最为异彩纷呈的年代。
那个年代掀起了一轮又一轮阴谋与战火的兄弟们,此时还都没有长大,只是幼童;那个年代最为惊才绝艳的人才,此时也还都纷纷或隐于市井,或身陷囹唔。
就像是蒙尘明珠、匣中宝剑,静待着他们光芒耀世的那一天。
而她箫毓然,也该是属于那个年代的倾国绝色之一。
隆安十年前的小风小浪,都不应该对她造成什么困扰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