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的军制,分五军都督府,和直属于皇帝的亲军二十四卫,传统上一直被勋贵里的几大山头和草根派瓜分。
下辖北方几大都司的后军都督府,就是颖国公府的势力范围。老颖国公去得早,箫巍十几岁就承了爵,是以后军左都督,一直由老颖国公从前的副将陆将军担任。可到了先帝晚年病重之时,箫巍已经入伍十多年,年轻有为。为何先帝还一直把他留在亲军做指挥使?还不是留着给新君施恩?
可惜皇帝不知道是不懂,还是不想,还是被西太后撺掇,竟把堂堂国公,卡在指挥使上一卡就是八年。让其他几家乘虚而入,闹得后军都督府一片混乱。
像几年前的大同都指挥使周伯维勾结右佥都御史方泊一案,天下都为他们二人叫屈。这两个人,一个是镇守边关多年,使胡族丝毫不敢犯的大将,一个是清誉满天下,刚正不阿的御史,那样生生死在刑部大牢中,皇帝居然未发一言,草草以“畏罪自杀”结案。
事后,许多人都猜测,是卫国公野心勃勃,欲染指后军都督府,才导致了皇帝的沉默。因为后来接替大同都指挥使一职的,正是老卫国公当年的亲兵之一。而这一猜测,又在之后的这几年间,引发了军方几大势力的数次暗战,很多战功赫赫的老将,都这样被清洗掉了。
天佑我大魏,皇帝终于将颖国公,调入后军都督府了!长宁王在心中长呼。
别看只是都督佥事,离左都督还差着两级,但颖国公这个名号,对于后军都督府来说,就是主心骨、定海神针。想来北方边境,很快就又能平静下来了。
更妙的是,皇帝用的理由——教女有方。
颖国公的长女,不就是宫里的那位养在东太后膝下的,救四皇子、大骂高揽的“箫姑娘”吗?这份旨意一下,就是皇帝表明了褒箫姑娘,贬高揽的意思,如此,大太监的死期便不远了!
这么看来,皇帝这次是真的下定决心,要打压高揽……和卫国公府了。长宁王半是欣喜,半是担忧地想道。
还是让妹夫提醒一下他们家里,会比较好吧。
皇帝将长宁王面上忽喜忽忧的神色收在眼底,心中极为得意。有时候当一个“昏君”的好处就在这里,只要你稍微露出一点英明之举,臣民们就会感恩戴德,好像你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一样。
“皇兄,麻烦你回去转告诸位皇叔、皇兄和皇弟,玉司早在八年前,灵素宫大火时就遗失了,至今下落不明。贤妃打碎的,不过是母后心爱的一个玩物罢了。”
长宁王暗自撇嘴,表示不信——若只是个玩物,皇上您会把大半宫妃,都拘在绿紈宫一天一夜?不过他已经得到了比期望中更好的答案,对玉司到底碎还是没碎也就不那么在意了。
到了他们这个高度的人,自然都明白“国之重宝”、“仙授神物”什么的,不过是糊弄愚夫愚妇的名号罢了,在政治斗争中,也就是能用来当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而皇帝若是能从此振作,敬重皇后,疏远高揽,重用颖国公、夷陵侯等有才能的武将,对此时的大魏江山来说,才是比一百个玉司都要重要的事。
即使这样会让他妹夫家,卫国公府受到一点损害,他也心甘情愿。
长宁王急着回去转达皇帝的反应,又与皇帝匆匆寒暄了几句,便告退了。踏出紫宸殿门时,却正遇上一脸失魂落魄回来复命的高揽。长宁王顿时笑了,看向高揽的眼神中,第一次充满了肆无忌惮的嘲弄。
高揽如受重创,脚下更加踉跄。
他艰难地迈过殿门,脑海中全是阁老们听到旨意后微妙的表情,值庐外司职郎们毫不掩饰的愤恨,以及刚才擦身而过的长宁王脸上,像是看死人一般的冷笑。
远处,那道明黄色的身影依然静静伫立,光滑如镜的砖面上倒映出紫宸殿辉煌的穹顶,和皇帝沉肃的面庞。
天子正背着手沉思,而殿中的香炉上的仙鹤,四角立柱上的盘龙,似乎在都向着这位九五至尊齐齐下拜。
入宫服侍几多年,今日始知帝王威。
高揽“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怎么了?”皇帝被惊动,回过头来。
“皇上,老奴知错了,老奴罪该万死,求皇上念着老奴服侍您多年的情分,给老奴一个改过的机会吧!”高揽惊惧之下演到情动,霎时间一张脸上涕泗横流。
“这是做什么?”皇帝眉头大皱。“内阁还给了你委屈受不成?”
听皇帝话里竟没有怪罪自己的意思,高揽一颗心顿时放下一半,胆子也大了起来。“奴……奴婢不懂事,冒犯了颖国公府大小姐……”
皇帝听着听着,失笑起来。只是那笑容才展露一下,便立时又收了回去。
他下那道旨意,本意只是想扶起颖国公府打压卫国公府,潜意识里或许有暗示朝野他会处置高揽的意思,但实际上,却根本没有想过要动大太监。
高揽是一把好刀,也是一个合格的替罪羊。只有留着高揽,才有“阉贼惑主”,山河破败才是“阉党乱政”,而不是他皇帝的昏庸无能。
只是没想到,连高揽自己,都曲解到了这个份上。
“没事,皇后侄女年纪小,听风就是雨,什么话都敢说。你又无甚大错,朕怎么会怪你呢?”
“可,可是……内阁的大人们,人人都好像要吃了奴婢似的,奴婢怕,怕今后,再也不能服侍皇上了。”高揽抽抽搭搭地委屈道。此时他的心已经全部放下,便趁势再补上一刀,好让皇帝更加厌恶那些正直的文臣们。
“他们吓唬你罢了,”皇帝只是淡淡道,这个节骨眼儿上,他还是得装一阵明君。“那些文官儿,不喜你也是情理之中。阁老们都是朕的宰辅之臣,你以后对他们恭敬些,大人们想来也不会为难你一个小小宦官。”
对那些整日里冲他喊打喊杀的文官们恭敬?那还不如杀了他算了!高揽的心都凉了。命这下是保住了,权力却丢了——这可比丢了命都难受。
“可,可……”高揽嗫嚅着,怎么也想不明白皇帝的态度怎得忽然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怎么,不相信朕能护着你?”皇帝被高揽缠得烦了,佯作薄怒道。
“奴婢该死,奴婢不敢,奴婢该死,奴婢不敢……”高揽刚直起一点的腰背,瞬间又贴到了地上,一边打着自己的耳光,一边哭丧道。
“行了行了,”皇帝厌恶地挥挥手。“你下去吧,把自己收拾干净了再来服侍。”
“是……”高揽心中惴惴,小步退出了殿外。
皇帝正要回身继续思考,忽地又想起了什么,望着高揽跌跌撞撞远去的身影,双眼微微眯起。
沉默了几个刹那,皇帝缓缓坐下,左手在椅子扶手的某处轻叩了三下,一道灰色劲装人影顿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中。
“卑职参见皇上。”
“翊阳王的事,到这里就可以了,接下来你去跟着高揽,把他的一举一动都汇报给朕……啊不,等等……你跟着高揽,其他的小事无须在意,就盯着他若去了绿紈宫,定要将母后同他说了什么话,吩咐他做了什么,事无巨细、逐字逐句地汇报给朕听,知道了吗?”
“卑职尊旨。”周芝冷漠得不带一丝感情地答道。
……
皇上斥责了高揽,箫帅要回后军了!
这则消息一从内阁和长宁王口中说出,立时便传遍了整个京城,引起一片喧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