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个可能的时候,皇帝曾经很伤心,很恼怒。
但因为觉得母亲目的只不过是后位而已,到底没想过要打碎玉司,拿他的江山开玩笑,所以皇帝在想到之后也默默地忍了,心里还有些感激东太后看破了却不说破的做法。
可是,昨夜的流言,却让他的猜测渐渐动摇。
“皇兄起来吧。”皇帝平复了心情,淡淡对地上的成王道。
“臣遵旨。”成王心有余悸地起身,心道看来市井传言,有时也未必空穴来风。
“给朕说说,现在京中流言,都是怎么传的?”
“是。”成王定了定心神,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从昨日傍晚起,京中就有传言,说贤妃娘娘,在西太后宫里打碎了玉司,皇后娘娘责……有些责任。”他本想说责无旁贷。
“……”皇帝皱紧了眉头。
这则流言,除了皇后受伤的经过太过复杂无法细述之外,其他地方都是如此详实,根本不像是大多数流言的捕风捉影。让皇帝更加确定了消息并非无意泄露,而是有幕后主使者故意散布的。
而知道玉司之碎,又有能力将这则骇人听闻的流言传播地这样快,让宗室里几位老王爷一大早就来堵皇宫大门的人,除了两宫太后,还有谁?
可傍晚流言散开之时,东太后正在贤妃的榻边为他分析案情,即便是想要用这则消息对他不利,又哪可能这般地快?
她的人手都被派去了绿紈宫,后来又被血衣卫监视,又哪可能做下这件事?
唯一的解释,便是西太后提前安排好了。
可母亲,怎么会提前知道玉司碎了呢?还有皇后的责任?皇后有什么责任!
“继续说,恐怕不止这点吧?”
一般的流言,除了事件本身之外,必然还带有一些倾向和立场——这些,就是最能反映幕后之人真正目的的部分。
“是……民间都在说,贤妃娘娘,是……是,是妖妃惑主,和当年的宁妃娘娘一样,入宫就是为了败坏我大魏的江山。幸好祖宗有灵,苍天示警,让她打碎了玉司。老百姓还传,还传……”
“还传什么?”皇帝的声音极为冷洌,显然已怒到了极致。
她们针对的,果然还有贤妃。
枉自己这些年来,纵是深深爱上了贤妃,也不敢独宠于她,还要定期宠幸一下其余妃嫔,更和旁人生下了小九、小十。
他已经让她这样委屈,为什么还是有人觉得她是威胁?还是有人要把她当作是宁妃!
连皇帝自己都没有发觉,他的心底,已经认定了是他的母亲,西太后做的了。
“那些愚夫愚妇们,还传,玉司见了贤妃娘娘,当场放出耀眼的青光,青天白日之下,接引了一道雷霆劈下。贤妃娘娘当场,就……就现出了原形。”至于原形为何,朴素的老百姓们下意识地就认为,既是妖妃,自然是狐狸精所化。
“放肆!”皇帝勃然大怒,抓起身旁的案几就远远地丢了出去。“传朕的旨意,再敢传此不实之论者,满门抄斩!”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息怒……”成王又利索地跪了下去。
“皇兄……”皇帝顿了顿,语气渐渐恢复平缓。“朕知道,你是为朕挡下了几位皇叔,朕承你的情,起来吧。”
“皇兄给朕说说,今天闹着要来宫里的,是哪几位皇叔?”
话说皇帝和宗亲的关系,原本是不错的。毕竟当年文官集团支持宁妃,勋贵间立场不统一,而始终最和文官们尿不到一壶里的宗亲,被西太后略一拉拢,就坚定地支持起了皇帝。
也正是由于宗亲们对于先帝莫名的暴病驾崩,和灵素宫诡异的大火保持沉默,皇帝才能那么顺利地登基。
而文官在皇位传承这种事上,则一贯是“墙头草”——在觉得事情还有转机,可以争取的时候,个个忠烈无比,可一旦大局已定,又立马来恭恭敬敬地侍奉新君,把从前的主子忘得一干二净。
相比之下,武官就不同了,一旦在夺嫡之争中站了队,便是一条路走到死,就像已被诛了九族的理国公和堂侯。这不能说是气节问题,大概只是因为工作的性质不同。
总而言之,在皇帝登基之初,朝野上下、各方各面,都还是比较支持、拥护他的。
然而,皇帝登基以来,八年间疏于朝政、宠信宦官、不纳忠言……从朝堂到民间,都已经对他生出了极大的怨言。
皇帝心里也不是不清楚这件事情,然而越是如此,就越让在先帝晚年时饱受冷眼、背叛的他,感到害怕,认为全世界都不满意他,要与他作对。于是便更加地“宠信”高揽,其实只是欲借这太监的手,建立起高压统治,让下面的人害怕他罢了。
“回皇上,有德王叔、祁王叔、”这两位都是在京的宗师中德高望重的人物,德王祖上是孝宗的皇子,祁王祖上就更了不起了,是太祖的皇子。“翊阳王叔……”
“翊阳王世子妃不是贵妃的姐姐吗?他掺和这事做什么!”皇帝气冲冲地打断了成王。
他倒不是还记恨着当年本该嫁给自己的是胡家的嫡长女,结果对方自行悔婚,使了手段让翊阳王世子生生从自己这个太子手里抢走了未来的太子妃。而是他此时已经先入为主地认定玉司之事与西太后脱不了干系,所以听到与她们有关的人掺和进来,就越加烦躁。
成王微躬着身子,心念百转。
成王是知道皇帝当年连换了三次太子妃的事的,但听皇帝的语气,就不知道他是单纯还气着当年的事,还是宫里头的大事与西太后一党有关了。
要不要提醒一下卫国公呢?他的亲妹妹幼宁长公主,可是嫁给了卫国公的嫡次子呢。
“继续说!”
“是。”长宁王只觉皇帝今日对自己的态度,是登基以来最恶劣的一次,不由感叹伴君如伴虎,心下更是谨慎小心。
“是……还有岐安王叔,冀北王叔,”这两位都是郡王,因为封地上日子过得太苦,连封地都不要了也要到京城靠皇家养活,说是宗亲,其实只算不入流的。“这五位王叔来找过臣,还有秦王兄……”
“够了,不要说了!”秦王是皇帝和长宁王的亲哥哥,先帝的大皇子,生母为先帝潜邸时就陪伴在身侧,后来早早逝去的德妃。西太后抱养皇帝之前,先帝原本立的是秦王为太子。
后来西太后欲让先帝废太子立皇帝为太子,秦王自知自己母妃早逝,即使求得东太后的支持也不是西太后的对手,便上书请辞太子之位。是以,他不仅在朝中颇有威望,门人众多,而且与皇帝和西太后的关系也不差。
“他们找你都说了些什么?”皇帝明白宗亲们这些年来对自己的不满一直在累积,但还是未到爆发的时候。像这次他们集体进宫不成后,便选择长宁王来委婉的传达他们的意思,就是一种缓和的做法。
“回皇上,王叔、王兄们的意思,若是玉司真的碎了,那么您应该给臣民们一个交待,比方说,惩处打碎它的人……”长宁王偷偷抬眼瞧了瞧皇帝的神色,见他既不发怒,也不开口,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臣等明白您宠爱贤妃娘娘,所以,皇后娘娘执掌六宫,理应对此事负上责任。”
他转折地突兀,意思却很明白:想保贤妃,用皇后换!
“此事与皇后没有关系。”长宁王话音刚落,皇帝便冷冷地回道。
该死,她们真正的的目标,果然还是皇后!
且不说如今他已认定胡氏姑侄搞鬼,即便没有这一层疑窦,在见识过张、胡两氏女子的处事之能后,他也是定要留张氏下来为他打理宫务的!
毕竟,贤妃她不恋栈权势,他亦不愿拿那些俗务去扰她。
至于把后宫交给胡贵妃打理?恐怕日后的鸾和宫都要不得安宁了!
长宁王胆战心惊地看着皇帝怒至涨紫的脸,心中震颤。皇上不是甚宠贤妃,一直不喜东太后和皇后吗?
怎么如今这个样子,竟是要保皇后了!
扫了一眼又立刻低头跪好的男人,只觉心中顿时一片混乱。
这八年间,他和诸位宗亲,基本也摸清了一些当今皇帝的性子——才三十出头,年纪轻轻,就和先帝晚年时一般的昏庸。
确实,他曾支持皇帝,但如今早已后悔。若非当年大皇兄败退得太早,只需和兄弟们、东太后联手撑到宁妃入宫,未必不能一直坐在太子之位上,大魏江山又如何会沦落到如今?
他好不容易,和叔伯兄弟们,退让了又退让,商量出一个皇帝可能会接受的方案,皇帝竟不接受!
皇帝,你还要任性到什么时候?如果你想皇后贤妃都不惩处,大家是不会放过你的!
难道……长宁王一股委屈涌上心口,忽然就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向那个一直极力回避的危险的深渊滑去。难道真的要和几位王叔一起,将大哥(秦王)推上皇位吗?
“高揽。”皇帝此时却没有注意到,连自己最亲近的皇兄,心中都已然生出了反意。他自顾自地唤来大太监。“叫内阁拟旨,着腾骧右卫指挥使,颖国公箫巍,升任后军都督府,都督佥事。理由就说……”
皇帝忽然沉默了,他想起高揽曾为绿紈宫总管太监;想起百官们是如何地憎恨高揽;想起西太后和贵妃昨天害死了贤妃的孩子……很多很多,让他把嘴边的称赞之词咽了下去。
“理由就说,教女有方。”
“……奴……奴婢遵旨……”
看着大太监佝偻着身形狼狈而出的背影,长宁王忽地感到一股难以置信的狂喜。
不知道宫里的东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用了什么法子,皇帝居然是转性了!原来皇帝并不是想要息事宁人,大事化小的任性,而是终于要亲贤后,远阉宦了!
此刻,他早已把刚才还想过的造反的念头丢到了九霄云外。因为皇帝这一手,实在是玩得太漂亮了!